☆、厚雪
楚甄回来的时候天已大黑。他在楼下看到路俊丞家的窗子黑着,于是焦急的跑上来用钥匙打开门再打开玄关的灯,在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看到有个坐着轮椅的年轻男人正在客厅中央。楚甄确信自己从未见过他,无论是明里暗里,包括他接触到的全部档案里也没有见过。
他感受到自己腰间的枪柄冰凉。
男人安静的望着他,琥珀般的眼睛沉静如一汪湖水。而他开口的时候楚甄有一瞬间的恍惚,因为他们的声音实在是太像了。男人说道:“我是路俊丞的恋人,和你不一样的是,我是被他藏起来的那个。”
楚甄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的跳,他知道面前的人对自己毫无威胁,但他却非常想拿出枪来对着那个人的脑袋。年轻男人仍然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除了我腿有残疾以外,我们的外貌年龄、性格、体态、甚至声音都相似。你现在觉得路俊丞是为了什么而接近你的呢?”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这个月份雪还没全消,他本以为不会再下了。楚甄没有理会那男人,重新扣起外套扣子打算往外走:“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吧?”男人笑笑,楚甄再次恍惚得觉得他与路俊丞竟然也如此相似。他心口隐秘的抽痛了一下,可他只看着那男人的眼睛什么都不说,仿佛能从里面看到路俊丞的去向。
“其实你信了。”
相当自信的肯定句,这也和路俊丞太像了。这抽痛的范围持续性扩大,楚甄仍旧只看着男人的眼睛默不作声。直到他再次开口说道:“他把你放在光下,所有明面上的宠爱和温柔都是你的,那么那些痛苦和恐惧也是你的。当然,你这都是为我而承受,我本应感谢你。”
他的薄唇一张一合。楚甄想,原来路俊丞一向喜欢亲吻这种嘴唇。
“他从一开始就预备着让你替我去死。”
他还记得刚刚认识路俊丞时他喝醉时呢喃的那三个字――金?还是秦?还有路俊丞背对着自己的那颗泪,他不是没看到,可他从来都不敢问。
楚甄面无表情,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用力捏紧大腿:“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信。他现在还受着伤,我得快点找到他。”
他们确实太像了。楚甄想着,就连这强撑若无其事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这雪说下就下,楚甄毫无防备就被冷风灌了一脖腔,劈头盖脸的架势倒是让他清醒了不少,可越清醒越是觉得心口疼。那人说路俊丞在公司,楚甄现在就马不停蹄赶过去,只想早一秒、再早一秒见到他。
路俊丞的确在办公室,楚甄到的时候他正站在书柜前找什么东西。路俊丞听到声音就回过头来,手里拿着一摞文件,地上都是散乱的书和档案袋。他眼圈泛着红,湿湿的,狐狸变成了兔子。
楚甄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然后朝他走过去,伸出大拇指擦了擦他的眼睛:“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默契是一个极可怕的东西。路俊丞不说,楚甄不问,可他们心知肚明对方那句藏进喉咙的话是什么。楚甄握了握路俊丞缠着纱布的手:“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路俊丞垂着眼,拿着文件的手垂在身侧。
“其实我非常讨厌这种感觉。”
他始终没有抬起眼睛看一眼楚甄:“之前很多次明知对方有事瞒着自己,可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也就这么过去了。”
风从没关紧的窗呜咽着钻进来,激得楚甄寒战两下。他停留在路俊丞眼角的手指抽搐了两下,随即,一阵仿佛不属于楚甄的嗤笑从他唇齿间泻出来:“你让我问什么?我问你你喝醉的时候念着谁的名字?我问你你究竟把我当做谁?我问你是不是……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盘算着让我死?”
话到最后变成了将出未出的哽咽。楚甄的眼睛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几个来回:“我出生入死执行过这么多任务就从来没有不敢的事,我连死都不怕,可我偏偏不敢问你,我不敢。路俊丞,我第一次不敢。”
就像被刀尖深深扎穿胸膛,路俊丞倏忽疼得有些眩晕,那些他们倚偎取暖和阳光下牵手走过的时日就像一个玩笑。梦醒了吗?他的第一个反应是问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梦醒了,自己这种人怎么配有真正的爱情和快乐呢?所以那些他们相爱的日子或许都是一场大梦,梦得酣畅淋漓,梦得心无旁骛。
唯有残缺的左手提醒他这一切皆是真实。
“我想让你死,所以我留下你。你想让我死,所以你接近我。”路俊丞觉得自己像在空中飘浮着看自己在说话,他根本不知道此刻在说话的是谁:“那现在我们对彼此的爱,就是报应吧。”
楚甄笑得嘴角都抽搐了,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表情。眼睛血红,泪水一滴接一滴打在衣服上:“我对你的爱打败了我的良心和原则,到最后换来你的一句这都是报应。路俊丞,确实是我活该。”他注视着路俊丞的眼,漆黑如泉水凛冽浸过,一贯沉静。只有路俊丞知道里面的柔情曾经何其汹涌,就快将他淹没:“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以前你是我留在这里的理由,而现在我没有理由了。”
楚甄的手离开路俊丞的面颊,然后没有一丝耽搁的转身就走,他想在他摸到那个人冰凉的眼泪之前就离开这里。可他感觉到他的指尖还是湿了。走到电梯口的时候他有一种预感,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从这里走出去,他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外面大雪霎时铺天盖地,地上厚雪没过脚面,令人步履艰难,恰似他曾经度过的惊心动魄的年月一般举步维艰。走出很远,末了楚甄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路俊丞没有追出来――意料之中,那个骄傲得把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因为区区一个自己而失魂落魄的追出来呢?楚甄这样想着就走得更快了,这让之前腹部未愈的伤变本加厉的疼起来。他在一片白茫茫中继续走着,可他眼眶里滚烫的泪水却越多――彻底离开这里就好了,他告诉自己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流眼泪,这太恶心了,这不像一个男人。
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楚甄没有理会,可那铃声响个不停――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从来没有拒接过路俊丞的电话,就算他在执行危险任务不能讲话的时候他都会接起来。即便是自己不说话,即便是被发现了自己可能会受伤甚至是死,即便那通电话只是路俊丞打来问自己晚饭要不要吃宫保鸡丁。
楚甄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按了红色的挂断键,一瞬间他受过伤的胳膊疼得厉害。
路俊丞的第二个电话很快就打了进来。
楚甄垂下眼帘,认真看着上面的来电人姓名接了起来。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路俊丞却先开口了。
“如果我说我爱上你了,你现在会信我吗?”
楚甄一下子笑出声来,忽的一滴泪水掉在雪地里:“你真是觉得耍我很有意思吧。以前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现在不了。或者,可能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这么信你才对。”
电话另一端传来很明显的、呼啸的风声,楚甄正疑惑路俊丞明明在办公室里怎么会有风声,这时路俊丞继续说道:“其实说到底我们都一样。就算你在我身边,可这也不妨碍你爱别人。”
楚甄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抬手把腮边的泪水用力擦掉,说:“可我没让你作为他的替代,没把你当作他,我在认真的爱你。但你从一开始,从一开始就盘算着要让我随时代替那个人去死……不是吗?我也是个人啊,路俊丞。”说完,他的眼泪忽的开始止不住的砸下来,但他看着泪水却觉得很陌生,仿佛那并不是从他的眼里流出来的:“有时候我真的很恨,为什么当初不是你被送到韩三身边。”
这时天地倏忽安静下来,宁静如斯,一切皆如初生的模样。
路俊丞的呼吸滞重,和风雪,和哽咽交织在一处。楚甄突然明白过来路俊丞现在到底在哪里,他怔忪了几秒,然后开始踩着积雪拼命的往回跑,可没几步他就摔倒在地,腹部的伤口因为扯动而剧烈疼痛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甩开了手机,他没能听见路俊丞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还真希望那个人是我,起码你会有爱上我的可能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