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离九天
魂离九天
长和三年冬腊月初八,仁沧帝亲临国台寺,以祈迁都顺遂,适逢施粥于百姓。行首一乞儿不畏天颜,邀其共饮,帝未拒。
大概华沧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生前吃的最后一样东西,竟会是一碗搅不出几粒米的稀汤。没等他转头吩咐人重煮一锅浓稠的腊八粥,就已面目肿胀,手扼喉咙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变故之快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此次出行从简,除了亲兵护卫就只有些许宫人。本以为身边有富豫等武将随行,绝不会出半点意外。于是等到御医宣布皇上驾崩时,这些见惯了生离死别的男儿郎一时都不见流泪。
一个宫人似乎为了表示对皇上的忠心,听见皇上的死讯作势要痛哭,立即就被富豫吩咐手下将嘴堵死了。
那碗粥递给皇上的时候,其实被富豫拦住了,是皇上开口说无妨,与民同乐而已,就算去了严州,也不能忘了曲京的子民。
这就是一碗极其普通的粥,御医已经验过了,无毒。富豫也尝过剩下的粥,并未出现异样。
他当即下令扣押在场的所有人,在未查出凶手前一个也不能离开国台寺。御医也不许停下救治,好像这样就能让皇上死而复生。
大殿尚未修葺完毕,犹如一间潦草灰败的墓室,大火留下的痕迹在雪中愈发显眼。
殿外跪着刚才排队等领粥的平民百姓,他们当然觉得自己无辜,年年都要施粥,怎么今年皇上一来就出事了。看来迁都不是一件好事,连佛祖都不赞同,这个短命皇帝肯定不是天佑之人,不然怎么回回都在寺中倒大霉。
富豫仿佛老僧入定般矗立在大殿外,宝锋取来新的大氅想为他家将军披上,原先那件已经盖在了殿中躺着的人身上。
骤然的暖意包裹住他的全身,才让空洞的眼神起了变化。
富豫看向那名身着褴褛单衣的瘦弱乞儿。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这人活不了多久,他连一碗热粥都还没来得及喝就被当成嫌犯打了个半死。
富豫对待战俘时只能做到眼不见为净,用不着他亲自刑讯逼供,多的是人代劳。可刚刚他竟然觉得打得不够狠,为何没有听见哭声。
他忘了自己下过令不许任何人哭喊。
皇上不过是累了躺下睡一觉,这些没有眼色的奴才做甚要吵他,庸医说的话也能信。
等这场雪停了,华沧就会醒过来。
雪下得更深,山路本就难行,再不下山就得被困在寺里。但没人敢上前与富将军交涉,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殿门,除了御医任何人都不被允许进去。好似听不见御医说的无力回天,只让人再进去诊断一遍又一遍。
从元和年间起,曲京就多大雪,每到冬日,雪下得又急又深。
小时候富夫人抱着富豫去宫里玩,华沧便逃了闻首辅的课带他一起堆雪人。他们会一起躲在雪人背后挖空的肚子里,偷吃掬珠夫人不让华沧吃的东西。
“幸亏让你爹娶了掬珠,这个疯女人,总是想取代我母妃的位置。哼,我娘可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谁也代替不了她!”
“我姨母说了,不能忘记我娘是谁,我是名正言顺的皇子,欺负我的人都该死。等将来长大了,我会一个一个收拾他们。”
兴许是那时候富豫年纪太小,又不是宫里的人,所以华沧才放心对他说出这些无人可以诉说的事情。
等他们再长大些,华沧被重新册立为太子,是荷国的储君,他不得不更加谨慎应付身边的人,只有对待富豫还像从前一样无话不谈。慢慢的谈话间莫叹萍这个名字被反复提及。
她除了是个女子,还有什么是自己不能陪华沧做的。她不能留宿华沧寝殿,不能和华沧独处,和华沧一起挨过训的是他,揍了那些当面或背后说华沧不好的王公子弟的人也是他。
可就因为她是女子,富豫永远都不可能赢。
自从平渊帝给华沧和莫叹萍赐婚以后,富豫对平渊帝的崇拜就跌至了谷底。可这样孩子气的别扭心情也没持续多久,因为华沧曾说希望自己能像先帝那般骁勇善战,富豫一直替他记着这个心愿,从小就发誓要和他一起守护荷国。
他是华沧手里的刀,如果刀在人亡,他就该自行断折。
宝锋从未见过他家少爷如此魂离九天的样子,作为一个带过兵打过仗的将军,不该像一个迷失在漫天风雪中无助无望的人。
少爷他不觉得冷也听不见挨打的人濒死的呻吟,再打下去也不会有结果,那锅大米混着红豆的汤水不是毒药。可怜这些冒着大雪来领粥的人,根本没喝上真正的腊八粥。
“将军,舒王到了。”
因这些日子出行不便,闻首辅又染上风寒,江墅便告了假没去上朝,替闻纵棹在老人家身边尽尽孝心。
闻著年事已高,为荷国劳心劳力许多年,效力过三代君王,不可谓是不平凡的一生。为自己为闻氏谋划了一辈子,活得就是这份心气,一旦失去了毕生想要追逐的东西,最后一口气也就散了。
当年为了不被卷入太子之争,他将自己的儿子闻鸿送往蒙州,如今为了篡位又想把孙子叫回来。可惜闻纵棹自小不养在他身边,为人处事太过优柔寡断。成就大业必定会泼贱鲜血开道,难不成还等着皇上自己将皇位双手奉上么。
连这次生病也没派人往蒙州传消息。小兔崽子走了也好,免得日后更伤心。到底是小孩子,瞻前顾后舍不得对他这个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说重话,但又觉得对不起傅聿知。
少年人珍之重之的东西太多,还没学会割舍。唉,他闻著杀伐果断,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孙子。
“咳咳咳……外面路不好走吧,难为你还惦记我这个老头子,咳咳……”
“今日官道倒很清爽,我来的时候长街上几乎没什么积雪,听说皇上一早出宫去了。”
这还是听闻府的小厮玉笙说的,他没跟着闻纵棹回蒙州,而是被他家少爷留在曲京。玉笙脑子活络,又爱到处结交朋友,早就跟栖谷混了个十分熟。
“年后就要南迁,皇上对你可有什么安排?”
“尚未言明,亦不曾下旨。年关在即,皇上要处理的事务也不少,等得空了才会想起我。”
江墅望着窗外簌簌落下的大雪,思绪已然飘向了白关。
傅聿知留信说是去蒙州,可江墅立即就派人往白关方向追去,但只让人在暗中保护他,不必现身亮明身份。不想傅聿知十分警惕,没多久就甩掉了跟踪他的人,那之后再没发现过他的踪迹。
离开前一晚,傅聿知对他说会还他一个真相。
“我不想令你为难,不然没法对你妹妹和你爹娘交代。我决意要与你共度一生,若你没有这个意思,我亦不会纠缠于你。”
当时江墅刻意不接他的话,他怕自己一出口就是挽留。真相也好,阴谋也罢,全都比不了眼前这个人喜乐无忧地活着。
克制和忍耐像是已经融进了他的骨血,一定装得特别像,才会让傅聿知心灰意冷远赴白关。
这一个月过得尤其漫长,总给人一种大雪不会停歇的错觉。
从前对于病弱的江墅而言,冬日本就格外难熬。他如今常常在想,只有等傅聿知回来,下个春日才会有燕子檐下筑巢,否则废墟之上焉能酣睡。
他内心的荒芜较贤王府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