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玉
桉玉
三太太没想到自己还会再一次见到颐伶。
她们隔着一条面目全非的街道长久的注视着对方,仿佛是在极力辨认着散了多年的朋友。蓦地三太太冲着颐伶笑起来,没有说话。
“您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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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都叫烧了个精光,现在怕只有你这处了。”
颐伶坚持要她去喝茶,三太太坐在堂皇的厅里,如此说着。
“这些日本人要折腾起来,哪里也保不住的,人,怕是只能听天由命了。说完细着眼短促的笑了一声。
“三爷呢,最近可是有信?”
“已经有很多日子不曾来过信了……我想他大抵是不会回来了。”
说罢又补道,
“不回来倒好了,这儿现在哪里还能算是人住的地方。”
三太太说完淡淡的笑了,那笑里凄矮矮的溺了一层悲伤的光,迎着皎白的月,如同桌上的英国磁盘里一块已经软化了的酥糖,甜味仍在的,只是湿淋淋的。
“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还是再也回不来了?”冷不防的听见这句,倒像是如梦初醒,她擡起迷惘的目光望向颐伶。望着望着,黄豆大小的泪珠子如仓皇的大雨,不断的掉出来砸在她的皮肤上,竟然将皮肤砸红了一片。
颐伶教她这样的目光和泪搅的不忍,咬住手里的烟吸了一口,就在白蒙蒙的虚雾里缓慢的将头别过了。
她自来讨厌这样死板的女人。一旦嫁给了男人,仿佛已经全副身心的将自己囫囵卖给了对方。悲对方之悲,喜对方之喜,哀对方之哀愁。到头来,自己什么都不能得到,好像空糟糟的在人世荡了一回。
她恨恨的捏紧了手里的烟吸着,无边的哀伤慢慢的流溢出来,可她晓得,那是怎样的身不由己。
因此更觉得愤恨,于是站起来,慢慢的拉起了三太太的手。“傻子,不要哭了,你起来。”
三太太哭的过了头,叫她一拉扯,竟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你起来,起来,起来!”
颐伶红着眼尖锐的喊叫起来,手上仍然固执的要将三太太给拉起来,因着愤怒,动作有了粗鲁的意味。
“你这样算是什么?哭丧吗?
我告诉你,他早就死了。死了!你一早就晓得了是不是。
你要哭,干脆那些时候就哭死了才算是好,现在哭还有什么意思?你给我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啊。”三太太泪眼朦胧的擡头看着她。“我知道啊……我只是,只是……”
情绪凶了,任何语言都不能够贴近,人的感情发起来是蛮狠而不讲究义理的。
颐伶慢慢的松开她的胳膊,不再说话了。
那天在那厅里有统共俩个女人,
一个面无神情的吸着烟,另一个跪坐在地隐忍的抽泣。
一个哭,一个默默的看着。
最后哭的那个站起来,她们搀着彼此,从门前绕去了。
在这一座已经被炸的面貌全非的城里,有这样的俩类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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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伶代她替元思源立了块碑,就在一块平实的山头,她们并肩站,颐伶侧过头望着三太太落魄的灰白脸色,倒着退后了俩步,转过身走远了。
天已经黯淡,陌生的依依山水和嘈杂的车水马龙都在这样的寂寞里融化了。三太太伸出手扶着俩侧的树干,慢慢的撑起力竭的身体一步步向着那块碑走近。
为什么我会不停的走向你的墓地,明知道墓下空无一人。
而又是为什么,就在那空无一人的墓碑底下,每当我靠近,总会看到你浮现在黑暗中的,一双悲伤的眼睛。你干燥的双唇无数次的呼叫我的名字,你诉说的痛苦、你的怀恋、你的希望和你的绝望。
就在那空无一人的墓地底下,就在那空无一人的六尺墓地底下,你一次次的出现,走近我、穿过我,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也许你为了你未来得及终点的道路而焦灼、不甘和祈望。
可是我偏偏要假想,那汹涌的情绪之中,也会有一份是对于我的怀恋。
会有的,对吗?
因为爱是无尽的。
后来的一天,淮羡昆回来了。
厅里没开灯,颐伶就坐在中间的沙发上抱着臂膀,仿佛已经坐了很久,身上还穿着起床时候的睡衣。
“怎么不开灯?”
“你今天去哪儿了?”颐伶扭过头温和的笑了笑,问道。
“码头。和平时一样。”说完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另一只手拿着一小叠信预备上楼。
“哥,我们不要再替日本人做事好不好。”
淮羡昆顿了顿,说道:“这些事,你不需要操心。”
走了几步,颐伶的声音平静的追过来,“他们搞得中国面目全非,烧了我们的城,还要替他们做事。我只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