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圣人的人设,就能让安文姝抛弃身家性命只为寻求公平正义?不可能。安文姝根本不会碰她说的事情,那种事全身上下穿十层防弹衣都会被军部爆头,安文姝做的只是一个警告,对那些很可能想从安文昊下手给军部一个面子从中获利的人的警告。就像安文昊说的,安文姝在借刀杀人,她握着一把神兵,压根不准备出鞘,只是给大家看看她手上有一把神兵,别逼她出鞘。
但神兵之所以能被称之为神兵,光刀鞘就足以吓退贪婪的小人。
安文昊始终没说自己到底有没有被监视,也没说被监视的理由是什么。但在安文姝的推论里,无非两个理由。一来是军部的事情闹的意外的大,很多人想看的只是打脸,可闹到要动刀动枪的地步,他们就怂了。他们怂了,安文昊没怂,安文姝就更没有在这个节点收手的意思,所以对安文昊那帮人是半保护半监视,想要找个漏洞把这件事给平了。
这帮人的态度是差不多就行了,别闹的大家难看。但这帮人不值得安文姝费心思,因为他们是围观者,没碰到切身利益,会规劝会警告但不会真的倒向军部,没这个必要,这帮人要脸,不会那么干。何况以后还要混的,又不是今年过去,明年就退休了,怂可以人,但场面要有,直接给军部跪了,绝对不干。
二来么,就是安文姝想要用神兵吓住的小人。这是一帮左右逢源的人。国会那么多人呢,有想把军部弄死的人,有隔岸观火的,有规劝别闹的太僵的,自然就有想要浑水摸鱼捞一笔的。这些由于可以获得利益,操作的好收益说不定还很大,为了收益他们愿意赌一把。他们对安文昊才是真的带有危险的监视,必要时可能真的会动手。
安文姝以刘垭仁做筏子说给安文昊的那个分分钟横尸街头都找不到凶手的点子,目的是告诉这帮小人,别碰安文昊。不碰,大家就还是一伙儿的,国会跟军部掐,各自站队都有队友。要是碰了安文昊,她这个不是体制里的人可不会管什么叫彼此得留个余地,她就是敢把天捅破,大家一次死。她的那把刀就是这张诉状,这个点子会让那些隔岸观火的人下场,都大家一起死了,还当什么吃瓜群众,赶紧把事情解决了才是真的。
没人想到安文姝这个点子只是个威胁,她不敢真的干吗?有,很多人能想到,比如安文昊就能想到,听完就想到了,正是因为想到了,才会说刀根本不会出鞘,用刀鞘就能吓退人的话。
可想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敢赌吗?赌一个二十代出头的小姑娘会不会鱼死网破?赌一个敢直接把军部霸凌搬上直播节目,用这种通天的大新闻出道的小姑娘,有没有胆子拉大家同归于尽?不敢的,谁敢赌,用身家性命赌一个小孩子的一念之差?没人敢。
话又说回来了,何必赌呢,有退路啊。退路明晃晃的就摆在台面上,赌什么啊,又不是赌徒,有什么值得赌的。
退路在哪?安文昊。姑娘来救哥哥给哥哥撑腰的,把哥哥还给人家不就完了。
那么简单?就那么简单。
安文姝在傍晚见到了安文昊,天都还没黑,晚霞格外的绚烂,她在国会门口接走了孤身一人看着没中午时像个大人物,但绝对自由的安文昊,车子直接开去首尔大,谁都不敢在这里闹事。全韩国说安全,其实这里比酒店安全,首尔大的学生不说十成十只要也有七成以上激进派,涉及军政的事情闹到这里,那就不是国事而变成国际新闻了,出大丑!
车开进学校两兄妹就下车了,在校园里边溜达边说话,周围都是学生,跟着安文姝的人远远的跟着,不靠近。两兄妹都挺像学生的,他们本来也是学生没错,在校园里走一点违和感都没有,但两人的谈话内容却是满满的违和感。
一月的首尔天寒地冻的,安文姝穿了件羽绒服还有点冷,安文昊把自己的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搂着妹妹的肩膀帮她挡风的同时跟她说出了什么情况。大致跟安文姝猜的差不多,但内里有些细节有出入。
在故事开始前需要给个前情提要,安文前两年干了件大事,把日韩合谈差点闹崩,最后虽然没崩盘,但收钱的人从韩国政府变成按照职位来说,目前还没有下台的朴女士所在的执政党。请注意,朴女士所在的大国家党是韩国的保守派也是就是右|派,早前科普过,右|派多是世家大族,社会精英。而□□是激进的白手起家人士,目前呼声最高的文先生就是□□。
从这个角度理解,安文是得罪了保守派的大国家党,但是安家的政治立场,包括李家的政治立场都是偏右的。这可以说是社会地位决定的,也可以理解为能成为家族就不太可能靠左,左边天然适合草根行走,家大业大的带不动,共产?怎么产,怎么共?人家都家族了。也就说安文相当于党内背叛,但他没有官职也没有加入任何政党,所以有点擦边球的意思。
可是这里有个特别的地方,日韩合谈是也是有前情的,当年朴女士的父亲朴先生上位,他在上位之前还是日本军官,上位了老东家战败。这位先生意思意思的要了八亿的赔偿金,那是韩国建国第一份真正的日韩条约,名义就是战争赔偿。这份合约写明了,一笔头了事,以后别拿这件事逼逼。
可一来钱太少,朴先生对老东家太优待,当年国内就闹过一阵被高压压下去了,伟人说过,枪杆子里出政权,名言。第二就是个很难判断谁对谁错的问题,这笔钱理论上或者说合约里的受益人并不是韩国政府,而是战争被抓的壮丁赔偿包括慰|安|妇问题,可钱没到他们手上,国家征用。当时韩国穷成狗,真的是饭都吃不起,每天饿死的人用一句尸横遍野真不是夸张。征用到底还是用在人民身上,只是没用在合约里的人身上,这就是BUG。
之后,韩国撕毁条约,不是政府撕毁,虽然当时的执政党对朴先生这个日本军官签订的合约完全不想认,可签都签了,怎么办呢,好歹得要点脸吧,利用规则漏洞!还是很神奇的利用了国家政策巨大的BUG。又要说道三权分立的这个惊天BUG了,韩国政府有行政权,但也只有行政权。这个意思是政府没有权利干涉最高法院的判决,这帮神奇的政客们利用了这一点,召集了当年被抓壮丁的民工,一纸诉状告到最高法院,我们没拿到钱啊,赔偿金呢!赔偿金给韩国政府了?朴老头子死八百年了,你说这个?民工要求当年强征他们去做苦力的日本政府和公司赔偿。
日本政府很愤怒,钱都给了,合约的签了,要不要脸!韩国政府表示,特别要脸,但是没办法啊,我们不能干涉最高法院的判决,他们跟我们不是体系,我们虽然是一个国家但内里很不一样!我们三权分立,真的,我们也没办法,我们是民主国家!一定要相信我们啊!
然后......死循环。
直到日本安培先生上位,彼时为了这件事双方已经吵了好多年了,国际舆论太糟糕,只要提日本就会想到悲惨的韩国人。安培先生捏着鼻子跟朴女士合谈,主要还是考虑到父辈的情谊,双方家长并肩作战过呢。这就是第二次日韩条约,也是差点被安文搅黄了的日韩条约,合约跟第一份日韩条约区别最大的只在金额,其他的就那样。
注意了,这份合谈与其说是大国家党签下来的,不如说是朴女士作为朴先生的女儿签下来的,而朴女士现在政治生涯基本算是凉了,大国家党党内都没人敢跟她有牵扯,安文做过的事情就从党争变成个人行为。这东西很微妙,要是党争,那就跟整个政党作对,但如果是个人行为,那你们双方撕,谁赢谁说话,党内不管的。
可那么久远的一件事为什么牵扯到安文昊了呢?因为安文是安家人,安家人有党内背叛的前科,而安文昊也是安家人。换而言之,安文昊被孤立了,党内不敢冲他伸手,其他党派因为他的政治立场不会搭理他,这就很尴尬了。安文昊做大事呢,做需要很多朋友支援的大事,他孤立无援事情根本没办法进行下去,李落渊干了件怎么看怎么诡异的操作,他加入了文先生的团队,又是一个□□的背叛,安文昊一下就掉坑里了!
可这件事情吧,不是李落渊推安文昊入坑,主要症结点在安文昊自己身上,按照这位哥哥的说法是‘人生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们就是我的不为,我不能那么做。’安文昊不能做的事情,是李落渊做的很顺手的事情,政治投机。这位押注文先生能上位,按照目前的支持率看,文先生真的可能上位。保守派出了个朴女士带的整个右|派大受打击,左边的小伙伴自然崛起,攻城略地,属于不可逆的一种政治导向。
对李落渊来说,这种东西不叫背叛叫政治妥协,他又没换政党,他还是右|派的人只是押注□□的领导者而已,他们这边明显起不来啊,大家都这么干,他既不是唯一也不是第一,顺势而为,如此而已。但安文昊不行,正人君子做不出来,他就成了一座孤岛,还是有大危机的孤岛,大家谁都不想出手保他,可又不能真看着他被军部给挖坑埋了,不然国会丢脸不是安文昊丢。
此时,李落渊出马试图说服安文昊顺势而为,安文昊拒绝,斩钉截铁的拒绝,并且弄的李落渊很没面子,李落渊摔门走人。这次不是跟安文姝的演一出戏给外人看,这是真吵。吵完李落渊想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一个教训,收手了,保护的他的人全撤回来。安文也是硬气,谁都不说,尤其没有对家里人说,还自己隐瞒着,搞得跟孤胆英雄一样,其实还是少年热血上头。
热血少年有人看不惯入李落渊,有人却觉得很有冲劲比如去保护他的人。安文昊那边是两方人马都有,既有真的要保护他的,也有试图对他做点事情让他赶紧把那些从龙山带走的艺人们交出来的,双方刚好僵持住,安文昊发现事情变得复杂了,所以开始给最安全的安文侑信号,结果智障弟弟没看懂,阴错阳差的把消息递到了安文姝手上。
这个复杂的利益纠葛的故事,就被安文姝用一力降十会傻瓜方式给解决了。那真的是个傻瓜版,就是讲出来之后一文不值的傻瓜版,因为计划完全没有可执行性,纯粹就是唬人的东西,要是真的有人拼死一赌,说不定就赌赢了。
可这种在安文姝看起来的傻瓜版操作貌似给安文昊带去了很大的打击,主要是来自尊心上的。安文昊不是想不到脱困的方法,他前路很多,他只是不愿走。可安文姝帮他走通了路,也就是帮他背负了他本该背负的那些,这让一直以照顾弟妹为己任的哥哥很愧疚,愧疚的在说完这个故事后,问了安文姝一件会打算安文姝很多计划的问题。
“我想让文哥回来,你觉得怎么样?”
“回来是指,回韩国?”
安文姝看到安文昊点头后,笑问他“为什么想要让哥回来?”
“我读法是因为小时候你们太闹,只有用法典才能让你们安静下来,书太厚里面信息又太杂,你们看不懂就不吵了。后来读着读着越来越喜欢,可以加入律法修订是我的理想,像父亲,爷爷一样,那是真正可以造福于人的事情。”安文昊望着天边的夕阳,眼底有光,很微弱却很坚定,那是安文姝看不懂的,但安文姝让他继续说。
“这个国家正在腐朽,外表看起来那么华丽,内里却破败不堪。所有的组织,属于国家的也好,不属于国家的也好,阶级在固化,国民被看不见的天花板阻拦,这个国家摇摇欲坠。我想要为这个养育我的地方做点什么,我入政局就是因为这个。文姝,我以为我做得到,我以为只要下定决心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但我没有直面困难,真正碰到了,我才发现我做不到。”
安文昊靠在篮球场外的铁丝网上,他的身后是半落的夕阳,光已经快要没了,路灯昏黄,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声音低落又颓丧,同安文姝说,她并不在意,也并不理解的为什么值得说的,许多小事,细碎悲凉的小事。
艺人在服役期间遭受的霸凌是什么?是有地位的粉丝的随叫随到,是上级长官压着他们给女团的成员打电话,是赤身露体的洗澡时被当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围观。这些好像很严重,偶尔还会加上点拳脚,听起来貌似更严重,严重的能让举国哗然,现在外面还在闹。
可普通人的服役期霸凌是什么?是日常的拳脚,是人不像人狗不像狗,一个哨音就得在规定时间出现,出现不了轻则打,重则清理所有的厕所后再被打,然后不眠不休的被要求值班,一晚接一晚,白天依旧要训练,训练走神挨打,夜晚打盹挨打,都是打。打到跪在地上舔军靴,舔的干干净净断了脊梁,当不成人只能当狗。
这只是,没看错,就是只是,这只是很微小的一部分,每个班多少有那么一个,每个寝室也多少有那么一个,是出气筒是受气包,是学校霸凌升级版,但也没有夸张到如何。夸张的是,会成为上级全家的仆人,跪着穿鞋是基础规矩,跪舔才叫恶心。可还是有恶心的,更恶心的他这个做哥哥的没办法跟妹妹说出口。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从没想过我能做什么,我对那些漠不关心,我都不用去兵役,我们家没人去服过兵役,长辈们没去过,我们这一代没去过,我们的下一代也不用去。我在享受特权,我是既得利益者,我应该眼不见为净,可我做不到。文姝,我做不到你想做的,家里想让我的事情,可我没办法放弃,我不能跟父亲说我做不到,你明白吗?”
安文姝明白,理想主义者碰到现实黑暗的自我拉扯么,问题在于“你指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把一切闹到最大,在最辉煌的时候落幕,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改变。”安文昊半垂着眼睛,像是在看安文姝,又像是在通过安文姝看别的人“我大概能推算出家里能从这件事里得到什么,我自己再往前一步会到什么位置我也知道,我还知道我站的位置越高,我就能帮到越多的人。你想要劝说我的东西,我都知道。”
“可我知道所有却没办法说服自己,我没办法用自己是既得利益者,也没办法用家族是一切这些词汇说服自己。事情闹大,军部会被拉下几个职位,新的人会填上,国会赢了一场漂亮的,我、你、我们家、李家,所有人,大家都得利。可是然后呢,安文姝,然后呢?”
“然后一切会想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所有的轮回和那些恶心的事情还在继续,我帮不上忙,我厌恶自己帮不上忙还想要从那些人身上吸血!”安文昊呼吸猛的一顿,缓缓的吸气再吐气平复心情,恢复平静的语调“金在钟成了一个英雄,我也成了一个英雄,我不知道他怎么面对那些到访者,我没办法面对,我没办法面对那些以为我是英雄过来找我主持正义的人。”
“快九十岁的老人,上过战场的老人,他把孩子教给国家,结果呢,一捧骨灰,他甚至没看到尸体,他都没办法确定那捧骨灰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他的儿子恨的把他赶出家门,他的儿媳妇诅咒他去死。他做错了什么,文姝,你告诉我,他做错了什么,他所做的,只是因为没有按照兵役免疫条例里独生子可以免疫的规矩,认为自己是军人孙子怎么都应该服兵役的,他把孩子教给国家啊。”
安文昊用力的用手搓脸,放下手脸都是红的,不知道是不是脸红了,眼底的血丝也那么明显“他拜托我查,我帮他查,什么都没有,我查不到这个人,人间蒸发你懂吗。我找了很多人,联系了很多朋友,唯一一个有点消息的跟我说,水太深,别碰。文姝,什么事对我这个国民英雄来说都是太深的泥潭,碰不了?什么事?”
“我想继续查,我想把这个人翻出来,我想让老人家的军功章值得,可我能查吗。我在做的事情,我被多少人盯着,我能查吗?我会牵连到谁?你?还是别的家人,我不能动,不能碰,只能离的远远的,当我没打过那通电话,当那个老人家只是路边的一个拾荒的的老头。”单手盖住脸的安文昊放缓呼吸,声音暗哑,仰头再放下手吐出一口浊气“我应该感谢让我接触这些的人,可我没办法谢。我应该感谢家族把更进一步的机会给我,可我还是没办法谢。”
安文昊站直身体,抚平衣服的褶皱,认真的看着安文姝“我很抱歉,我做不到保护你,我也做不到你想让我完成的事情,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要对你说这些,你不应该听,我也不应该说。可我没办法踩着那些人的尸骨铺就的台阶,站在即便我爬上去了,也什么都做不了的位置。如果我孤身一人,我敢去冲,但我背后有你们,你们会拼尽全力保护我,我也会拼尽全力保护你们。我只能选择闭上眼睛,当我看不见,你懂吗。”
“文姝,我需要文哥回来。”
安文姝沉吟数秒,缓缓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