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此后,时常于荆州城里作乱的九头黑影凭白消失了,当然,一齐消失的还有那无所畏惧兢兢业业的更夫,但人与神之间的隔阂一旦形成,再难以消除。位于天柜山顶端的祭台,业已许久无人再去,树丛间的经幡褪色,牺牲的尸首逐渐风化,历史的滚滚巨轮,沿着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轨迹,绝尘而去。
婉露独立于榆树下,俯眼看人间。
最近官府取消了长达半年的宵禁,入夜的荆州城又重新活络起来,万家灯火,竟将微凉的夜风也熏得温暖了几分。
其实,这趟荆州行,也并不是一无所获...思绪回溯至万年之前,她不由垂眸自问,当初自己一心求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如今的凡人,不愿再入道成仙,又是因为什么呢...?
“想去就去吧。”温润的嗓音于背后响起,“我会陪你一起,去追寻这答案。”
“钰郎...”婉露回身,痴痴凝望着一袭白衣的仙君。
就算她不言不语,眼前这个人啊,总能一眼就勘破她的心思...有些人,会让你忍不住去想,能于万千中遇他,恨不得以生死相酬...
白钰――便是这样的人。
“天宫万载我其实,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可当初我宁愿欺瞒天帝,也要解救姬满...”婉露一字一句向白钰吐露出自己的困惑,“我之前一直没想通,为什么他和西王母的前缘能如此触动我,然而这两天的经历,却使得我突然想明白了...”
她看着白钰,眸光清澈,莫名沾染了几分哀戚,“周天子和西王母,是人与神相互吸引彼此爱慕的童话一般的故事,它甚至让我模糊了神与人之间的差距,直到遇见九凤大神,直至看到天柜山的一片狼藉...我才如梦初醒,原来,这才是人与神之间真正的...常态。”
相互吸引彼此爱慕只是偶然,相互背弃彼此厌倦...才是常态。
“我明白,我都明白...”白钰知道,这一行人中,只有露儿是凡仙,她又是那般的细腻敏感,因此才会有如此大的触动。
轻轻牵过她的小手,冰凉如斯,略略皱眉,他就知道这山里清寒。哈了一口气将她手心搓热,将才说道,“我们就去峨眉山吧,佛道共存一处,此消彼长更替兴衰,尽收眼底。”
“你们要去哪?”夜筝出门寻白钰,正巧听见这俩人商量着离开。
“去巴蜀腹地峨眉山,亦是鄙人飞升前的修行之所,”婉露倒是坦荡,莞尔一笑,“夜姑娘若是愿一同前去,婉露自当尽地主之谊。”
夜筝向来不是一个识时务的人,甭管婉露是真心抑或假意,她妖王夜筝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见她妖冶一笑,魅惑十足,缓缓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师妹,不得胡闹。”知道露儿平素要强,但白钰深知夜筝的脾气秉性,软硬不吃十分难缠,岂是三言两语可以打发的,遂冷了脸色,沉声道,“此去峨眉,是为了周全天帝交代的差事,非是玩闹...”
“呵,可笑,你身为青丘狐帝,不想着看护青丘的安危,反倒去成全天帝的差事,白钰,你怕不是疯了吧?”大概是怒极反笑,夜筝半气半恼地盯着他。
“青丘如今有白宣代为执政,我很放心。”白钰坦然道。
“你...”夜筝先是一愣,随即不敢置信地追问,“你...你竟打算弃青丘而去??”
白钰不作回答,算是默认。
“呵,哈哈哈...”夜筝却是无端大笑起来,笑声中尽是苍凉。
好啊,好啊...走吧,都走吧,都消失的干干净净才好...既然你都不想当那劳什子的青丘狐帝,那我夜筝,干嘛还要苦守涂山,做什么破妖王??
“你这么肆意妄为,前狐帝可是知晓?”她忽然幽幽地问。
“大抵,已经猜到了吧。”并不想骗她,白钰如实回答。
“钰郎...”婉露不禁担忧,从白钰对以往的叙述,她对他的父亲,上一任狐帝,大体有个刻画。那似乎是个颇严肃苛刻的人,也不知白钰这打算卸任的举动,会否触怒于他...
白钰则是握了握她的手,轻轻一笑,示意她不必忧心。
两人有来有往的既亲密又默契的举止,无疑是在夜筝身上一刀一刀的凌迟...
“呵,呵呵呵...”夜筝复又低声笑了起来,突然一记手刀向婉露劈去,口中还念念有词,“都是你,你这个祸水,都是因为你!小小凡仙,毫无自知之明,还拉着神族同你一起堕落...你知道他是天地间血统最高贵的九尾狐吗?他本可以带领青丘拥有更好的未来,却因为你,就因为你...”
怒不可遏的夜筝已然说不下去,一双美眸几乎要喷出火来,只想拿婉露出气。没想到夜筝会突然失控,那一记掌风极厉的手刀,婉露也只是堪堪躲过,还未来及喘/息,夜筝眼看又要攻上前来...
“住手!”
白钰神情冷凝地抓住她手腕,将人用力往后一推,她踉跄地连退几步才是站稳。
庭院里的骚动,惊醒了在厢房休息的三人,眼见婉露似乎是受了欺负,南袖气得当即要寻夜筝的麻烦。有的要打,有的在拦,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够了!”婉露突然发声,止住了干戈。
她掸了掸衣裙,缓缓走向夜筝,在她身前立住,面无表情地说:“夜姑娘,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恕我直言,你之所以穷尽两万年都没能得到钰郎的心,是因为你根本不懂...他要的是什么。”
言尽于此,疲惫的婉露径直掠过已然呆若木鸡的夜筝,回了自己房间。
南袖则恨恨地瞪了白钰一眼,一甩袖子,跟着去了自家闺蜜的卧房,既然已经没事了,孟阙和楚离也就各自散去了,只余下白钰和夜筝,默然而立相对无言。
“如此,你还能说她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小小凡仙吗?”白钰若有所指地说。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夜筝不甘心地反问。
“你知道答案,又何必再问?”白钰睇着她,眼神中竟有罕见的怜悯之色,“小雅,回去吧。”言毕,与她擦肩而去。
夜风卷起树叶,翩跹迂回而过,夜筝无声的苦笑起来。白钰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却说她知道答案,是啊,那个狂妄的小仙婉露竟说她不懂白钰想要的是什么,呵呵,她如何会不懂呢?白钰想要的,不就是她这个凡仙吗?
她其实懂得的,只是...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而夜空一如既往的深邃,冷冷的青冥浩荡,到底是...不解人意。
楼船顺流而下,而寂遥则反剪双臂枕着头,躺在最顶层船舱的屋檐上,他知道,他这散漫的姿态,着实不太像个天帝。
但偶尔放肆一下,也不为过吧?
躺在人间的江河上卧看满天繁星,和在天宫看星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不,更确切地说,在天上就看不到星星了。
究竟是看不到星辰了,抑或是,看过太多极致绚丽的眼睛,已经容不下那微弱的光明?
他不知道答案,也不执着于求索。
听见响动,知是那宁笙来了,他也没抬眼去寻,只是轻声问:“你当初为何要来紫微宫应招仙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