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锦白衮服的边缘暗绣了金丝波纹,寂遥不急不缓一步一步行向紫微宫,那金色纹线此起彼伏,仿若层层推开去的海浪。他是乘风破浪的摆舟人,只是,这不远的前方,究竟是情怯的近乡,抑或更甚的风浪。
他不知道。
更可能,是两者兼有罢。
他默然叹息。
立在寝殿里间花纹繁复的门外,他终是停下了脚步。怎么推开这扇门,怎么迈开这一步,拿捏怎样一个讲究,方才显得从容?
半晌,他说:“宁笙,你守在门外。”语毕,不轻不重地推开了门去。
门后的光景安谧祥和的近乎诡异,他心心念念却又无力面对的人儿,正好端端地坐在茶案旁。天光从轩窗透过,斜斜地洒映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整个人愈发通透,仿佛下一刻便要幻化为沙,无声无息自他指间逃逸。
对于他的到来,她好似毫无所觉,仍旧自顾自地,仔细端摩手中的玉佩。
葱白的指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描摹着玉佩上那流顺写意的雕纹,是那样流连忘返,是那样珍而重之,是那样温柔小意,是那样的...
刺眼。
蓦然而生的怒气浮上心头,他瞬移至婉露面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玉佩,故作姿态地对光瞧了瞧,随后睥睨冷嗤道:“我当是什么天材地宝,不过凡品尔尔,你身为我紫微宫的仙子,这眼光...未免忒差了些。”
“还给我。”
婉露终肯抬眸与他对视,脸上满是说不尽的厌恨与鄙夷。
“还给我!”她咬字极重的重复了一次。
“你想要怎样的宝玉我没有?你拿着这块破石头有什么用?!”
分开的这三日,他辗转反侧,他坐立不安,他赔上毕生所有的勇气,终于决定来见她。可她呢?竟拿着旧情人的信物,坐在他的寝殿里,在这儿睹物思人?
呵,可叹连日来...他的诚惶,他的诚恐,竟都是笑话一场!?
“还给我!!”
几乎是一声怒喝,万年来,这还是婉露第一次对寂遥宣泄情绪。仙子的眼眶撑得大大的,竭力将满目的泪水逼回,却顽固地高昂着头颅,与他对峙。
是那般冷傲,不屈不挠。
她甚至不在意,他对她所犯下的滔天恶行,她的眼里,只装得下他捏在手中的这半块白玉...
这让他如何还给她?还她作甚?他再清楚不过,一旦还了,她的目光便不会再落于他身上了。
嫉妒,前所未有翻江倒海的嫉妒。
他甚至萌生了可怕的念头,不若都毁去吧,既然覆水难收,将就置之死地也无差…如是想着,他毫无预兆地将玉佩往地上狠狠一掷。
再如何惊恐都来不及了,那刻画了半壁江山的玉石,就如斯这般眼睁睁的破碎。那声响既伶仃,又清脆,听着,像是从身体内部至至深处传出的。
仙子仓皇失措,都忘了自己会仙术,当即蹲身徒手去拾掇。纤纤玉指被碎玉划伤也无动于衷,她跪行着,将散落各处的碎片一一拾回。
那单薄身影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凄惨模样,深深刺痛了天帝的眼睛,他不由地轻唤她的名字。
“婉露...”
可仙子置若罔闻,他无奈,躬身去扶她起来。指尖不过刚触及她手臂,一道寒光倏忽闪过,冰冷的剑锋便已抵在他喉头。
他震惊地对上婉露的视线,一双秋水眸子,杀机尽现。
震惊转而震怒,他咬牙切齿,耐着性子问:“谁给你的剑?是他?又是那只狐狸?”
婉露不答,只是喘着粗气怒瞪着他,执剑的手微微发抖,连带着那冷峭的剑锋都在寂遥修美的颈部轻/颤,几要刺破他的皮肤。
“哼,你以为,凭你...就能杀得了我吗?”他怒极反笑,挑眉如是问道。
“不...”婉露微微摇头,收回清虹剑,不偏不倚架在自己颈间,一字一顿道,“滚出去,不然,当效死于前。”
闻言,天帝怒目圆睁,他死死盯住横亘在婉露脖间的利剑,寒光四溢的银白剑刃映入他瞳眸,真真是肉中刺眼中针。他突然伸手紧紧握住长剑,猩红艳冶的血光便顺着亮银的剑身缓缓流去,行至尽头凝成一滴血珠。
“嗒――”
“嗒――”
偌大的寝殿,不断回响血滴的声音,整个时空都充斥着逼人的压抑,和难言的悲观。
天帝面色阴沉,一双褐眸冷若寒冰,他直直注视着婉露,似笑非笑道:“我想仙子是在人界呆得太久,顺带染上了那些个凡俗子健忘的毛病,我记得我曾说过,你若求死,我定会将那白钰千刀万剐...为你殉葬。”
言罢,一个念诀,那被滚滚血水染得艳炽的清虹剑,顷刻间化作齑粉,消散无影。
婉露手心一空,恍若被抽去了最后一线倚仗,差点跌坐在地。明明天光氤氲且明媚,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她想哭,竟都落不下泪来,连绵三日,她的泪早已流尽了。
还记得有人,从天上跟来人间,只为将这法器相赠;还记得有人,轻覆她微凉的手背,一字一顿说他可以等...
等啊等,等来等去,竟是等进了这般境地...
她不禁摇头苦笑。
果然,只有拿白钰来要挟,她才能冷静,认知到这样一个事实,使得高傲的天帝心生愤懑。他背过身去,不想看仙子伤心欲绝的表情,刻意提醒道:“记住了,你如今已是我的人,没有本座许可,你无权自裁生死。”
大步走向门口,余光瞟到那呈在地上的碎玉,他顿住了身。暗自思量着,这些前尘过往,不若一并消去了好...
似是看穿天帝的心思,婉露扑身将碎玉仔细护在背后,向他苦苦哀求:“不要,求你不要...”
一万年了,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这般低声下气的乞求他...
天帝神色微动,到底是不忍,只上下瞧了她两眼,便兀自离去了。
见寂遥出来,宁笙连忙迎上前去,却只见殷红的鲜血正孜孜地从他手心滴落,她真是又惊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