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危机
高二危机
“……在今年上半年,我们学校的竞赛成绩也再上一层楼:高二年级,也就是新高三的刘一琦同学,高一年级,也就是新高二的杨瑶月同学、林子阳同学和张茜同学在全国生物学联赛中取得了省级一等奖的优异成绩,其中杨瑶月同学更是通过层层选拔进入国家集训队,获得了北京大学的保送资格,让我们恭喜他们,也希望新的一年里,同学们能再创佳绩!”
夏日的暑气还未退散,悬铃木的树荫下,进行升旗的小操场熙熙攘攘地站满了人。
主席台下隆隆的鼓掌声暂时淹没了我内心深处的那些忧郁和焦虑,暂时的。
路过生物办公室时我向里探了探头,发现我们教练的工位上放着一大张写满了字的纸片,不用想都知道上面会写些什么。
和她当时说的那些话分毫不差,吕文确实毫无留恋地退出了生物竞赛。现在她除了打乒乓球和上课之外,就只是天天和她的几个初中同学聚起来钻研数学和物理问题,丝毫看不出她是之前学过生物竞赛的学生。
没过几天,捷宇也退出了。从那之后他一直不见踪影,据获得保送资格之后天天坐在生物实验室里面的瑶月说,他因为要长期补课家里找了家教,再加上从小身体多病需要休养,所以考虑到多方面因素最终决定还是要暂时离校。
张茜这两次都没有什么表示。自从吕文宣布准备离队之后,她看起来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姑且可以说算是完全习惯了之前还朝夕相处的队友突然离队这种事。
我很识相地没有和她挑明那个“命运共同体”一样的竞赛班实质上已经分崩离析了。
至于我……我还没准备向正常的培养程序低头。因为我姑且还算是热爱着生物,我的竞赛学习也是靠对生物知识的求知欲和不甘人下的好胜心所推动的——现在放弃还太早,除非事实证明我没有继续学下去的能力,我是不会退出竞赛班的。
“……高二,是学生成绩两极分化的一年,优秀的学生继续学下去,只会变得更优秀,至于那些学习欠刻苦的学生,你们一定要小心不要落下重要的内容,不然怎么学都不会学好,长此以往,信心不断被消磨,最后就会变成根本不愿意考好的那种,那样才是最难办的情况,知道了吗?”那天最后一节课上的班会,级部主任还是和往常一样在说一些表述方式很有趣,但是内容已经要听到耳朵起茧子的东西:“你们学竞赛的几个更是要注意,不要因为自己学竞赛就去不听课,甚至随便旷课。”说着,他盯向后排的一个高个子男生,说得他瑟缩了起来,仿佛矮小了几分:“说实话,你们能不能冲击国家集训队,你们自己心里也有数,对吧?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就斩断自己的后路,听明白吗?”
“唉……又来了。”我在座位上转着笔,看着面前新买的另一本植物生理课本发呆。
张茜没有说话,她好像听得格外认真,有时甚至会浅浅咬一咬牙,一脸不甘的样子。
“怎么今天突然好好听完了班会?之前主任训话不一般都默认当耳旁风处理吗?”第一节晚自习下课,我推开桌子上好像永远都写不完的作业,向正在起身伸懒腰的张茜提问。
“其实我在想,这一年下来,我究竟收获了什么……”她板起脸,认真地答道。
“我追随着我自己的意愿,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一的高中,但是我获得的成就却和我做出的努力完全不相称……我已经试图在兼顾文化课和竞赛上付出了太多的努力,但结果呢?破碎的竞赛班,无意识中疏远了的普通同学,一个离省队线太远的省一,还有一个根本拿不到奖学金的成绩……”
我想起之前她为了联赛过于拼命时的憔悴容颜,本来带笑的嘴角也阴沉地降下来。
“小林,说句实在话,我怕。”
“嗯,我知道的,因为其实我也会怕。”我把左肩靠在她的右肩,试图通过身体接触安抚对方的情绪。
“但是,你比我自由太多……家长全力支持,家庭气氛……呃,还算轻松,自己也足够聪明足够努力……我想象不到你会失败——而就算你最后没有得偿所愿,以你的能力,最终也不至于出什么大问题,但我不一样……”
“为什么?”我对上她悲伤的视线。
她的眼睛在躲闪。
“或许是爸妈的期望太难完全满足,也可能不过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她只这么敷衍了一句:“——现在我真的很害怕,害怕他人在各方面都把我远远甩开;害怕我直到最后也身陷竞赛这泥沼中无法自拔;以及——这所有的恐惧里面最令我坐立不安的——害怕我某一天会……堕落,害怕当那一天到来时,我会无颜面对自己……我的家人、老师、同学……你。”
倚靠在左肩上的身躯一阵颤动,随即瘫软下来,完完全全压在了我身上。
“不是这样的,听我说张茜,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级部里面像你这样的根本找不出第二个,现在这些忧郁也不过是多余——不,不对不对……我……我果真不大擅长夸人……”
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无用功,我使劲甩了两下头,说话时的音量也局促地下降。
“没事的没事的,多夸两句,我爱听,嘿嘿。”
“……不要再强打精神这么说了……我实诚一点:如果你真的觉得这样太困难,为什么不去做选择呢?去选择自己专一学习的目标——或者是退出竞赛,专心学文化课,或者是继续苦修竞赛知识,而直接搁置文化课。这两种生活方式要想兼顾几乎无人能做到。但如果二择其一,那才算可行。”
“我真的有得选吗?”她苦笑两句。
“不然呢?你的人生里面所有重大的选择都应该是由你个人凭借自身意志做出来的。就算你真的离开,退出竞赛班……我,我……唉,说实话不可能不失落,但是我也支持你的决定——如果我有资格站在这个立场上的话。”
她又一次直到上课前都保持长久的缄默。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从我身体的角度考虑,要想两边都好还是太困难了。
可惜我还是不知道要怎样面对家人。我实在开不了口。
我的父母从何种角度来看都近乎无可挑剔,可能因为他们确实是真心相爱,也可能跟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关——我们的家庭幸福美满,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很少争吵,他们也几乎不对我施加压力,更从未将我与其他同学进行无谓的比较。父母对我实在太好了,好到让我自觉惭愧,让我坚信着只有成为不给他们添麻烦的,完美的自己,才能对得起他们的付出。
现在的我不能这么任性。我没办法在为我倾注了那么多心血的他们面前光明正大说出“我想暂时搁一搁文化课”。这是在否定他们十几年来的一切努力。
万一他们会支持呢?
会吗?会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会。
毕竟他们绝对不可能说出“好啊张茜,我们早就想让你抛弃文化课,专心搞竞赛了”这样的话。生物竞赛本来就是突然无心拾起来的兴趣,一夜间就让它变成主业,我本人都不一定能接受,何况他们呢?
那难道就这样顺势也退出?
退出就意味着抛弃林子阳,让她自己孤军奋战下去。
那也太可怕了……第二次联赛之前长期停课准备冲击国家集训队的学生本来就面临着堪比高考的压力——那是一场学生押上自己前途的豪赌,成功就能进入全国最好的学府,失败了就会在瞬间失去一切——加上我们教练也会不经意向学生施压,这种经历要是落在她一个人头上,又没有人去倾诉或者分担……我真的难以想象后果。
不不不,张茜你清醒一点,为什么你一定要处处为她着想?她不过是你的同学,是你几十年生命长河中的一个过客而已,为什么这种和人生强相关的大事需要你在之后甚至无法确定会不会和你再有交集的一个同学这里犹豫这么久?一边是你家长对你的精心栽培和付出,另一边则是一个普通的朋友,孰轻孰重难道还能再显而易见?赶紧和她说明白自己真的无法坚持,她也不会因此而怪罪你——就这样结束竞赛和它给你带来的一切痛苦,就当是一场混乱的梦……这样于你于她——不,无论于她如何,这都是最优解。
我应该向她坦白,坦白我需要精进自己的文化课,坦白我只能放弃她。
说出来,说出来……
……
“那个……小林……”
“嗯?”她停下了手上的笔,澄澈的黑色眼瞳转向我,精致的面容中满溢着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