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在人间
断章:在人间
一
林子阳在人前完全表现得像所有其他同学一样,但是有一点我根本不可能看错。
她在聊天时一聊到她爸就会躲躲闪闪地说他在外地工作,自己也不了解。
于是我猜:林子阳的家庭是不完整的。
这个我早就在怀疑了。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啊——而且我至今还对其耿耿于怀。
在学校我倒是毫不避讳,只要表现得比较正常,没人会单单因为家庭不完整一件事而不与你结交。可每次出门在外,但凡聊到家人中的一方我就必须蒙混过关,还要为了颜面努力装正常,呸,恶心。
我恨着破坏了家庭的人,也同样恨着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
但是……但是为什么,你就没有我的那些忧郁呢?
天天都表现得那么乐观……其实挺累的吧。因为我也试过,我做不到。
这也就是为什么面试结束的那天我向着你低头了……
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更坚强,我可以这么指责张茜,但是我没有立场这样指责你。
至于那之后从内心深处诞生的仰慕,也大抵是从那天起就已经在酝酿了的。
二
“女士,您这边请。”
西装革履的年轻工作人员将我引导至一排座椅中的一个。
不知道怎么的,最近每当自己闲下来,我突然就开始回忆起许多年前的经历……虽然那些往事貌似并不怎么让人想再回顾一遍,可时不时那些记忆片段就总会抓准时机,魔咒般涌入脑海。
我想起过去的事。
那些绝对不能说出的事。
那些我决不会容许别人说出的事。
林子阳是和她的母亲一起长大的。至少在她的印象中,家里就天经地义地应该只有两个人才对。
我的父亲很少回家。他回家时也很少清醒。他不清醒时,行为就难以谈得上文明。总是提出一些蛮横无理的要求,还常常暴躁地打砸各种家具……当然我也没少因为劝阻他而吃苦头,对硬物莫名的抵触感可能也是由此而生的。
不过我对他的印象倒也不完全都是负面的,因为至少他会试着去关心我,也会在资金上提供部分支持,至少从这点上来看,很难说他不算一个好人。
然而他对这个家来说更像是一个过客。
我不知道他平日都干什么,他很少透露他的工作内容,只知道他貌似在南方的某个城市经商;我不知道他到底受了怎样的教育,关于他的学历,我问过很多人:有人认为他读过本科,有人认为他只读过专科,有人认为他根本就没上过大学;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年龄,因为——至少据我所知——那张身份证上的数字都并非真实。
他每次回家只是停留片刻,有时他会送来一份现金,有时会提着一些高级食材和老酒——大概率是酒桌上别人的礼物,有时他只来睡一觉就匆匆离开。上小学的时候我好奇过为什么,我妈不说。她说我还太小,将来有一天会告诉我的。
某个夏日,他带我去公司附近住了几天。南方的空气比北方温柔很多,无处不在的水汽使原本比同龄小学女生粗糙些的脸摸起来也像它应有的那般光滑。
为什么去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有一段回忆迟迟无法磨灭。
公司选址在郊区,冷冷清清没有多少人。附近开只了一家菜馆,菜品味道尚可,价格也亲民,可有一点却有些奇怪:在那里点菜时总有个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眼睛是夜幕般的纯黑,扎着同样黑色的马尾辫,怯生生地扒着厨房的门框打量着我吃饭。
有几次我想去和她聊上两句,都被拦住了,最后不了了之。
回家后我兴高采烈地和我妈汇报那次出行的见闻,也提到了那个奇怪的女孩子。
她打量了我很久,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直至今日我都能清晰地想起那天在时间都仿佛要静止的缄默中由愉悦一步步失温的情感。还有那句“如果——妈妈和爸爸不再一起生活了,你想跟着我们俩中的哪个人?”
然后心中一切可怖又可憎的猜想都得以印证。
不过我只淡淡叹一口气。
没有眼泪,没有哭喊和恳求,甚至没有多少情绪的波动。
就像一切本该如此。
我意识到自己的至亲之一对我而言竟已不再无法分割——他这么些年与我拉开的距离已经足以冲散血缘的系带。
不过客观上看,这么多年来,我也因为这样的家庭受了不少苦。
不,苦痛是永恒的。
所以我才学会了如何坚强地面对苦难。
于是从那天起,林子阳的户口本中不再有她父亲的名——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只需要每月分出一部分工资作为抚养费的角色。
他当成旅店的家庭,最后也只将他视为旅者。
生活和之前一样继续着,就像这个人没有存在过一样。
……如果我妈不是每当在深夜想起他就会哭得像个泪人的话。
可能她是真的爱过他的,曾经。
毕竟她还记得他是怎样带着她走遍全国,怎样将不谙世事的她带进南方的大都市开拓眼界,又怎样一手操办婚礼……甚至还记得他怎样料理饭菜,怎样置办家务,怎样剥虾剥蟹,怎样在手里切开橙子,怎样把杧果切出漂亮的方格,再像花朵盛放般将它翻开,怎样将猕猴桃递给她,而她又怎样傻乎乎地带着皮把它往嘴里送……
我妈从小到大没怎么体验过感情,她很天真很纯粹,她要爱,就一定会爱得深切。
爱得越深切,放手时就越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