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宣言和消失的假期
矛盾,宣言和消失的假期
暑假第一天的中午,林子阳家一片昏暗,但厨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翻找什么的声音。
冰柜门被砰的一声关紧,紧接着出现在门口的,是叼着批发来的廉价冰棍的林子阳。至于为什么好不容易大汗淋漓地从学校搬了行李回来却不点亮客厅的灯,自然是因为马上我又要离开。找了条毛巾擦擦头上的汗水,再梳梳头整整衣领,从大包小包的缝隙中抓出来一顶白色的棒球帽,我啃着冰棍出了门。
近地处的空气因为升腾的水蒸气看上去有些扭曲,本来就吸热的黑色柏油路可能马上就要化掉了,脚底像是踩到了口香糖,每走一步都像有着可感的撕裂。偶尔能看到一只从树冠因热休克而坠地,而或是已经被不知道哪个路人踩扁,干枯的飞行肌从外骨骼裂缝里突兀地刺出;或是还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绝望地运出最后一点力量,徒劳地振翅踢腿的黑蚱蝉。大学校园里本来水量丰沛的河流已经可以见底,水里大团的水绵部分露出水面,在烈日炙烤下腐败着,逸散出难忍的泥腥气。春日里还能在水边见到的鹡鸰也没有选择这时露面,可能也觉酷暑难耐,不知找哪个去处纳凉去了。
雪糕走到半程就被吃了个精光,在路边找了个垃圾桶扔掉冰糕棍,我扶扶帽檐,顺着悬铃木和白杨的树荫加快步伐。
“真是的……明明这么热。”张茜好像还没有到,教练也不在,放了假的生物实验室里除了后排的吕文和严捷宇空无一人。一只脚刚踏进教室,我就朝着他们大吐苦水。冰凉的空调风扑面而来,看来他们至少把温度调到了25度以下。
“我举双手赞同。”严捷宇的深紫长发扎成了一束小辫,身上的也不是校服而是自己的某件运动服——吸汗速干材质的短袖。他拿着一本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废弃习题集答案,有些粗暴地扇着风,封面的铜版纸反复弯折,小本子和着空调的嗡鸣噼啪作响,倒也有着某种奇妙的节奏感。吕文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装她乒乓球拍的袋子就挂在桌边。她后背连内衣的轮廓都看不出来,完全湿成了一整片,估计是又和前几天一样,跟一帮子男生打这学期的最后一场球去了。
找到之前坐的前排中央的位置坐下,我整理了一下小山般堆积起来的竞赛用书和辅导资料,从中抽出之前看到一半的蓝本人卫《生理学》,继续啃之前没有细讲的神经生理。
不知何时张茜坐到了我旁边,翻看起《普通动物学》;再次擡头时,刚进门的教练正在摇醒累到昏睡过去的吕文。空调外机鼓出的风吹着揉皱牛皮纸般耷拉满树的紫荆叶,屋外也只有些呕哑嘲哳的蝉鸣相伴,带着些许单调和呆板的暑假复习生活就此揭开了帷幕。
安排上,这次“辅导”和平日上学没有任何时间上的实质区别。我们本来想申请取消晚自习的,可惜教练答曰:“就要和平时在学校一样。”于是这件事草草作罢。下一届的学生在暑假里也来到了尽美中学的教学楼里,他们好像进度赶到了动物学结束,但学校还没有为他们找到专职教练,于是我们教练临时征用了楼另一侧的一个教室用作他们的竞赛室,临时放着慕课上面的生化课程,偶尔会去看一眼他们的学习情况。
复习竞赛的生活不再有向着全新的知识领域拓荒的新奇感和紧张感,每天和你打交道的就是那些写在书里最显眼的位置,有着最多最深最乱的荧光笔标注和黑笔圈点勾画,可是却怎样都记不住的那些文字。哪怕是做题的时候因为某个没有注意到的知识犯了错,在书里找到原句时也失了纠错成功的欣喜,换一种颜色的荧光笔高亮一下就要再次和大海捞针一样搜索下一个知识点。本来理应和想象中一样充满求索的欣喜,叛逆和个性的竞赛生活一夜间变成了日复一日哗啦啦翻书,慢吞吞地刷苏○鑫的那本好像一辈子都做不到尽头的题,然后也不过更加激烈地翻书改错的机械重复。唯一支撑着我走下去的那点信念,除去之前沉浸在教材里时培养出来的,我本身对生物还保留着的那部分兴趣,只剩下与形象已经有些模糊的徐如…和张茜的两次约定。
教练禁止在课上使用电子设备,改完错也从来不做像样的题目讲解答疑,遇到解决不了的疑问一般只能直接去讲台上问教练本人,而她只能在一半情况下毫不含糊地把这个疑问解答。所以一星期后我就放弃了去提问,而是改做把问题顺手记到书上,中午教练不在时偷偷摸摸拿出因为食堂关闭带来点外卖的手机,自己把问题交给国际版bing上面搜索到的各式各样的论文去处理完,再反手记到书上的问题下面。有时还会分享给一旁好奇的张茜——说到张茜,她学习时专一的态度对我这种人而言简直效果胜过一针强效镇定剂。每每学到有些烦闷,我就会抻上一抻僵硬的颈部肌肉,向左扭扭头看看窗外一成不变的单调光景,然后向右扭扭头看看埋头苦读的张茜,用一些无形的积极暗示去鼓舞自己。
就这样,时间一点点被消磨过去。教室里虽然有课时常是一片死寂,但下课后大家聊得还算有说有笑,同学陪伴下学习貌似也不似平日里自己一个人窝在教室里或者操场上某棵旱柳的树荫底下那般无聊。我甚至有时会想,这样的竞赛生活是不是也能算别有韵味——直到我们第一次用联赛真题考试之后为止。
“你觉得,这些错犯得应该吗?你觉得这像你自己的风格吗?”
“上次是不是也错这里了?为什么其他人能改过来,你不行?”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好好想想你差在哪里。”
“我怎么觉得你能拿更多分呢?自己再看两眼!”
……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也在因为今年刚刚上任,之前也没有从事教练的经验而紧张,好像比起之前做题时,现在的我们就什么进步都没有一样,教练始终摆着一副之前几乎没有表现出来的,永远也不会感觉满意的态度垮着脸对我们四人施压,当晚更是要求所有人对试卷进行回顾,标注出所有错题,然后再按照该错的和不该错的分类,写考后总结——之前我从未做过这样的工作。于是我去和她解释我没有相关经验,这些东西怎么也写不出来,问她能不能提供一个好用的大纲供我参考。而她的回复如下:
“你就按着自己的想法自由写啊?不然呢?”
于是我只好忍着逐渐升腾的怨气咬牙写了寥寥几句交了上去。
幸好教练也没怎么对此发出评价,看来并没有对那张纸特别不满意。我自己却始终放不下评价自己表现时的那份违和感,于是每天我都像是喘不过气一样,为了补上次考试的漏手忙脚乱,又期盼着下次考试最好不要到来。
张茜好像每次都会写整整半张纸。她是怎么做到的?
“…duringnormalbreedingoftubingenfishandwerethenusedtoestablishmappingfamiliesandpreservationfamilies.asdescribedbelow,somemutantembryoslooklikecalabashes(bottlegourds).wethennamedthemutantlinehuluwa,the…”
某一晚张茜仰视着大屏幕上面的发育相关论文轻声咬字。
“噗,有趣。”
“嗯……这些科学家真是的,还真有想象力。”她无奈地挠挠头,转身朝我笑笑。
“所以说啊,母体效应在哪里?”吕文皱着眉问道。
“别急眼,翻着呢。”
严捷宇藏在教室后面的一堆书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学弟学妹们来后,教练肉眼可见的更加忙了起来,晚上有时会长时间去初中那边办公,而她不在教室时我们就能享受一些难得的聊天自由时间,像刚才一样去讨论些题目相关的内容,或者在厌倦了学习时聊一聊日常和八卦。
“所以说你们,能理解那种压迫感吗?”讨论完刚才的论文题,严捷宇突然从一大堆书里擡起头开始抱怨他的女友说话像猜谜,对着我们三人双手比划着模仿她前几天和自己聊天时候的动作。
“呃,你觉得我该说什么……真是不懂这些女孩子吗?”
“喂你,怎么这么快就和自己的女性身份切割了啊真是的。”吕文对我长叹一口气。
“你难道看我像那种受男性欢迎的?他们很多估计都觉得我更像男的。”
“你还能不像受欢迎的那种?”
“我旁边这位不是更像?说句实话——疼疼疼?!”挨了张茜的一记头槌,我只好中断自己的说辞。
“受不了你这种人。”
“你也是零经历不是吗?有毛病吧你这。”
“行行行你说得对……”她有些失落地垂下头
“好啦~不如换个话题?”
“呃,同意。”一开始就傻了眼的严捷宇摆弄了两下自己的小辫。
这一届的文化节和结业典礼一块举行,好像在典礼现场编排了相当多的话剧等项目,只不过我们被教练禁足了——抛下一句“我就代替你们去看了”后,她转身离开了高中教学楼。本来占用不了太多时间的活动被禁止参加极大地降低了我们对她的期望,于是吕文带头掐着点掏出手机进入了家长用的直播界面。不久后面严捷宇的位上翻书的动静也停了。就连平日里一直认真学习的张茜也忍不住好奇,偶尔向塞在桌子底下的手机屏幕瞟上几眼。
大概是出于但凡他们三个人里面任何一个被抓到,我也得跟着被当场说教一通,或许连带电子设备到学校的自由都会被限制的缘故,另加上本就没有对他们口中的节目之类提起什么兴趣,于是我自然而然地被推到门口当了警戒役……联赛在即,这样一份弥足珍贵的闲暇遭到破坏恐怕只会催生更强烈的怨气,所幸直到直播不再放送任何一张画面时教练还是迟迟未归,中途也没有谁靠近实验室,否则这一次众人可能会因为错过了演出里的什么精彩瞬间而大为扫兴吧。
一天上午瑶月下来转了一圈,我们问了她几道分子生物学相关的题目,她照样给出了一团我们听不大清楚的解释就离开了。讨论许久都没有得到什么成果,网上的解释也繁杂不一难以判断对错。吕文上课时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请求教练帮忙查一查,却收到了这样的回复:
“书里面不是都有解析吗?要是你们真的想查,下课的时候用这里的大屏幕查吧,我今天有点忙,可能没办法。”她指了指那个打几个字都像在做广播体操的大屏幕。讲台下的我一想到一会要在那玩意上面查资料就不禁头痛。
“好吧老师,不过我觉得如果您可以削减一些用来出题和…呃,评价我们的时间,这点小事可能也不成问题。”
“你们不是,嗯,不是自己查资料能力也挺强的嘛?就当我在给你们出题,明天我希望能听到你们的结论!”怎么还在打太极啊……
行,我觉得自己再查一查可能还能搞懂……不过从她马上就要爆发的样子看来,吕文并不这么想。
“********怎么会有这种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