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想家
李隆基只稍坐了一会儿就被人叫走了,他在宫里领着右卫郎将的职责,需管理宫廷、祭祀、朝会的仪仗帷幕。三天后,便是农桑祭祀大典,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安排。
胡七七一个人呆着无聊,去外面逛了逛,看见茵娘正领着几个小宫女在给园子里的花松土,她们还在树底下放了几盆炭。难怪园子里的花开得这么早,原来竟是被炭火给催出来的。
她走到树底下去看,发现那些炭火竟然都是上等银丝炭,市面上一斤上好的银丝炭能卖四十钱。四十个钱,Y禾帮的底层挑粪工一个月都很难挣到。
胡七七忍不住感慨:“我大概是穷惯了,看见这满园子的花,脑袋里竟然只想着,宫里一年需要花多少钱,才能让这些满园群芳在冬日争奇斗艳。而那些钱又能为贫寒百姓买下多少果腹的口粮和御寒的衣物,能让多少乞丐撑过数九寒冬。因为满脑子都在算钱,即便眼前的美景如画,也无法令我开怀。”
茵娘也跟着叹气:“哎,我刚进园子的时候,也是娘子这样想的。宫里费了这许多人力、物力来打理这园子,可圣人连一次都没来过。这灵巧宫建成也有七八年了,娘子还是它第一个主人呢!所以啊,您必须得开开心心住进来,快快乐乐的欣赏这园子里的花儿啊草儿啊!否则那些被浪费的钱财,岂不是都没有了意义?”
茵娘活泼可爱,说话时候脸上的肉鼓鼓的,说不出的喜庆。胡七七在她鼓起来的腮帮子处戳了一下,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茵娘脾气也很好,被戳了一下脸也不生气,她见胡七七终于笑了,又道:“哎,我从前总觉得自己长得肉鼓鼓的不好看,今天才明白,老天也让我长成这个样子也是有原因的,为的就是等着搏娘子一笑。”
胡七七被她哄得高兴,故意逗她,“你这么会说话,那往后我得了什么好东西也一定不敢少不了你的!”
茵娘连忙扔下手中的小锄头,屈膝施礼,“那我先多谢娘子了,我想今日李副将送给娘子的那盒饼挺好吃的,我看娘子也不爱吃甜的,不如就赏给我吧!”
胡七七见她双眸亮晶晶的样子忍不住笑弯了腰,“你谢都先谢完了,我肯定是不能耍赖了。好吧,一会儿你忙完了,找我来取。”
茵娘再次道谢,然后一边伺候花草,一边陪着胡七七聊天,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很容易便熟络起来。
转眼入了夜幕,用了膳后胡七七坐在红漆蝠纹案几前翻看《诗经》。窗外月华淡淡,木樨花香隐隐浮动,一切静谧安好。
《诗经》里的篇章大多是歌颂男欢女爱,胡七七看了几篇后,渐生心思缱绻。
夜色冰凉,月华如水,窗前的树影婆娑映照在窗纸上。烛光摇曳,树影在恍恍惚惚间变成了某个清瘦的身影。心神荡漾间,诗经的里每一句情诗,都在她脑海里化成了一个人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呢喃细语,一声高一声低,一时急一时缓。间或停顿时分,那温柔宠溺的眼眸朝她看了过来,笑了笑,又继续往下念。如梦似幻,她一时间忘记自己深处何方,一颗心绵绵软软的,如糖似蜜。她伸手去摸那张脸,可下一瞬烛火摇曳,风停树静,一切又恢复如常,她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何方。
胡七七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她随手翻开了一页书,强迫自己一字一句的读出来: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
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
衣锦衣,裳锦裳。叔兮伯兮,驾予与行。
裳锦裳,衣锦衣。叔兮伯兮,驾予与归。
容貌俊秀的你啊,曾在巷中久久等待。没能跟你相见,我悔不当初。
体魄康健的你啊,曾在厅堂久久等候。未曾与你相见,我悔恨交加。
后来,我穿上了绫罗绸缎,锦衣彩缎,用尽所有力气大声的呼唤着:你的车马什么时候再次停留?你什么时候再次出现?我想跟你回家,我想跟你成亲。
一串眼泪落在书上,她重重合上了诗经。
这首诗就仿佛是在讽刺她,当初狄仁柏对她好的时候,她一直嚷嚷着要退婚,要跟他划清界限。现在她真的离开他了,又一个人在这里想他念他。
茵娘正端着一碗酪浆进来,看见她满脸泪痕,吓了一跳,“娘子可是想家了?”
胡七七摇头。
茵娘也不敢多问,只是轻声说:“先喝碗酪浆缓缓吧。一会儿我陪你说说话,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胡七七端起酪浆,一饮而尽,却仍旧止不住满腹心酸,狄仁柏的脸和生意在她脑海中来回交替,挥之不尽。胡七七打定主意不去想他,随口问,“怎么今天只见你一个人忙来忙去,阿福呢?”
茵娘微微窘迫,“安乐郡主的含光殿那边缺人,把她给叫过去帮忙了,说是今晚就将她还回来。”
胡七七点头,“郡主是金枝玉叶,她宫里事务繁杂,忙不过来也是应该的。”
茵娘没接这话,胡七七也静静的坐着,二人相对无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细细的话语声,正是阿福和林豫之的小徒弟金柳儿在说话,“听说含光殿那边酉初便让你下值,怎么现在才回来?师傅问了你好几遍。”
茵娘气得脸圆鼓鼓的,正要出去跟阿福理论,被胡七七给拦住了。
窗外,阿福道:“我回来这么早干什么?去伺候里头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奴婢?”
金柳儿劝她,声音压得极低,“奴婢也分三六九等,人家就算是奴婢,那也是最受宠的奴婢,不是你我能随意置喙的。她再怎么样,如今也是灵巧宫的主人,你莫要太轻慢。”
茵娘脸色很难看,可胡七七一直拉着不让她出去,她也只好忍着。
只听阿福狠狠啐了一下,“她算什么主人?瞧那穷酸样,排场还不如我们呢。也不知圣人看中了她哪一处。”
金柳儿着急了,“你快小声点吧,里头那位还没睡呢,你这么说是故意要能人听见吗?”
阿福声音果然压低了些,“我就是受不了这个闲气。你说她要真是个正经的主子还好,可大家都是奴婢,凭什么要我们来伺候她!哎,从前我们走出去,还能说是在为圣人尽忠。现在再同别人论起身份,只怕又要低了几分。你又不是不知道,宫里面处处踩低捧高,再过不久,我们几个恐是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了。”
金柳儿道:“如今是大周盛世,哪里会缺了你的那口粮,快别瞎想瞎琢磨了。这巧灵宫圣人历来便十分看重,能住进里面的人她自然更是看重,赶紧把那些没用的心思收了吧,踏踏实实的伺候这位娘子!我瞧着她也是个顶好相处的人,只要你好好伺候着,日后定不会短了你的好处。”
他们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各自散了。
茵娘气呼呼的问:“娘子为什么拦着我,阿福她这样不懂事,就应该好好给她教训。”
胡七七初来乍到,听到阿福这样的冷言冷语,她心里难免有些失落,但好在有茵娘的维护,她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一些。
她叹了一口气:“各有各的难处,你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听我的,今后也不许去说她。”
茵娘心不甘情不愿的点头,“是。”
胡七七抬头看她,“对不起,我来这里,让你们受委屈了。”
茵娘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并没有感觉到委屈什么。娘子心地善良、待人和气,能伺候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胡七七拉过她在自己身旁坐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宫里踩高捧低趋炎附势才是常态,难得遇上你这么个糊涂虫,也是我的幸运。我在这里没有一个朋友,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咱们相互扶持着好好过日子吧。”
茵娘含泪,“别人从来都只嫌我蠢,只有娘子不嫌弃,能和娘子成为朋友,我真是太高兴了。娘子放心,圣人和临淄王都十分看中你,你日后必定能有个好前程。”说吧,她自己神色一惊,知道自己失言了。
现如今,胡七七的身份颇为尴尬,简直比男宠、面首还要尴尬。
男宠、面首好歹还算有个名分,有权有职。可她却是奴不奴,主不主,既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功劳,也没有什么能够炫耀的家世。日后的前程、谁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日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