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日入(四)
女子从高堂上站起,向前走了几步,凝视着司镜道:“你要与我做什么交易?”
“我放你出去,你帮我引起些乱子,这样不难吧?”
“引起乱子?”女子的眸子虽然温婉,但显然因为这百年的禁锢,其下隐着的是深深的警觉。
“这件事并不难,我也不会伤害你。至于想不想离开这儿,重获自由,那便要你自己考量了。”
女子举起手来,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上面鲜红的印记,就像是一个个宁淄人为了所谓的信仰,自甘奉献的生命。
她微微勾了勾唇,轻笑了一声,道:“我答应你。”
司镜亦是淡淡一笑,继而转向了商辞寒。
商辞寒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也被司镜算计到了这次的计划之中。
这女子身前的结界,他一眼便可认出,是禁锢灵的阵法。虽然寻常符咒不可破,但若是以他手中的剑破阵,就只需弹指之间。
“这是你与她做的交易,与我又有何关系?”
“既然来都来了,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商辞寒知道他没有选择,但屡次被当剑使的感觉着实不好,于是垂下眼来,半天没说话。
“辞寒。”商折霜唤了一声。
可她话音还未落下,商辞寒腰际的剑便径直从剑鞘飞出,只横斜一劈,便打破了那团淡淡的华光。
“阿姐,你知道司镜的计划吗……”他轻声问出了口,之后又自嘲地笑了笑,“无论在你们谁的眼中,我从头到尾都只是把可以利用的刀吧。你们,不过是无时无刻都在算计着我。”
他漆黑的眼瞳宛若山雨欲来前的天际,翻涌着戾气,而后反手一收剑,将剑放回剑鞘。
“我原以为司镜你是真的为了我与阿姐好,但接下来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分明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其实我与阿姐如何,于你来说,到底是无关紧要的吧。”
商辞寒对上了司镜冰冷的双眼,那双眼眸温润如初,看不到精明的算计,不过其中确实不存情感。
“商公子可以如此理解。若说这一切都是单纯地为了你们姐弟之间的感情,未免太过虚伪。我这人,向来就不会错过多余的利益。”
商折霜知道司镜说得不错,也知道司镜是不愿诓骗商辞寒,才会直接将内心所想全盘托出,却忘了以商辞寒这般敏感的性子,当下定是无法思虑更多深层的东西,反而会羁于情感,停留在他所看到的表面之上。
果然,商辞寒的面上覆上了一层阴霾,冷寒的眼瞳宛若融入了一层坚冰,而后竟破虚空而去,刹那间便消失在了两人眼前。
“念儿。”商折霜知道商辞寒虽是小孩子心性,却不会坏了他们的大局,但心下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忙唤了念儿跟上。
待念儿的身影随着商辞寒消失在视野中,司镜才转过头来看她,对她道:“这次是我做的不妥当。”
“你没有错。”商折霜摇了摇头,容色染上了倦意,“辞寒不是个小孩子了,不能事事都依着他。你知道,他一向要强,先是对你产生了愧意,后又发觉,实则你是利用了他,接受不了也属正常。待他想明白了,便不会再怪你了。”
“折霜倒是看得开。”司镜的目光停留在商折霜的面上片刻,唇边漾开了一抹笑意,原是冰冷的眼底也晕开了一团暖意。
结界已破,高堂上的女子也缓缓走至了他们面前。
她伸出白皙的手,触碰着玉石制成的内壁,感受其上传来的凉意,目色有如一场花落,是灿烂的陨落。
“究竟过了几百年……竟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她转过头来,看向司镜,淡淡道,“我需要做什么?”
“你要做的很简单……”司镜的眸色倏然变得旷远,有些意味深长道,“你只需要出现在那些宁淄人的面前,让他们相信,你确是离开了宁淄,之后再也不要出现在世人面前便好。”
“就这么简单?”女子的面上犹有疑色。
司镜偏头看向她,轻声道:“姑娘经历过这些事情,自然也该知道,无论是凶神、善神还是如你一样,被迫成为神明的人,都不是可怕的东西。而我从始至终可以利用的,也只有人们对你们的敬畏与恐惧。这才是我所需要的东西。”
女子樱唇一勾,沉下了目光:“如此。”
“我们不便现身,会隐在暗处,剩下的一切就劳烦姑娘了。待得姑娘让宁淄人都看到了之后,便可自行离去了。”
草地上的长明灯与家具已然被收起,一眼望去,寂静如一潭碧水,将昨夜的奇诡与血腥都化为了一片安宁。
有穿着祭祀服饰的宁淄人匆匆路过,背影很快便化为了模糊的一个小点,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密林深处刮来了一阵风,鸟雀警觉地扑棱着翅膀,一只只从遥远的枝头飞起。
拿着祭品的宁淄人微微一怔,看向了前方风所来的地方。
女子眉目如画,面上的神色庄严而肃穆,身着羽衣如踏云而来,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神!是神明!”
为首的看得清楚的一个宁淄人猛地跪了下来,纵使伏在了地上,身躯也在止不住地颤抖。他身体中的血液在这一刻,好似都沸腾了起来,脑子也逐渐趋于一片空白。
身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来,仅密林到草地这一小段距离,便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的宁淄人。
他们伏在地上,没有一个人敢去看女子面上的神情,自然也不会察觉到,他们所信奉“神明”的眼中,蕴含着的讥讽与恨意。
她悬于虚空之中,看着这千百年来“信奉”着她的人,轻嗤了一声,道:“我将回到空域。”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好似一道落雷,砸在了那些拥有着忠贞信仰的宁淄人身上。
他们有的慌乱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有的怆然泪下,大呼天要亡宁淄;还有的甚至以头抢地,甘愿以死换得她的留下。
而女子就这样静默地看着乱成一锅粥的宁淄人,眸中的讥讽与恨意,竟逐渐化为了一丝快意的笑意。
她一挥袖,穿过浓浓的黑雾,竟真如神o赴月一般,眨眼间便消散在了宁淄人的眼中。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宁淄的天际好似瞬间昏暗,密密麻麻的宁淄人从栖身之处跑了出来,或是聚在一起,或是互相拥抱,吟唱诵读着他们流传下来的咒术与歌谣。
商折霜与司镜站在稍远的地方,凝视着这一场于他们来说只是轻微风动,但于宁淄人来说却不亚于山崩海啸的一幕。
商折霜眸光微烁,侧首轻声问司镜道:“你说,将他们的信仰摧毁后,宁淄人又要何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