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遇萤十九

京都的长巷里有一座院落，青石缝里栽着清竹，淡铜炉里燃有松香，四四方方，清雅又安静。

萧远候扣开院门时，便瞧见碧碧竹廊下，姑苏的江三郎抚袖而坐，神色悠闲，手执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棋声清脆，咚地一下――

“……”

江照左似乎终于回了神，起身与萧远候行礼：“承蒙阁下应约，寒舍简陋，唯有清茶一盏，愿阁下不嫌弃。”

说罢，给萧远候斟上一盏茶。

萧远候沉默无言，饮了一口，眉间忽凝。茶是雪上松，在公主府时，小公主最爱喝的便是这个。

即便不再爱慕，但从前的记忆仍有余温，刻在了骨子里。

良久，萧远候眉间深沉，才问道：“……好茶，只是不知江公子寻我来有何事？”

江照左远眉稍敛，缓声道：“我居姑苏城，已有二十载。如今来到他乡，旧友无几，有一段心事不知该与谁说，不知你肯不肯听一听。”

“……江公子言重。”

萧远候抚了抚茶盏，轻声道：“江公子名动天下，爱慕者往来不绝。只要你肯说，就有人愿听，何必寻我？”

闻言，江照左若有所思，清冽一笑。

“江公子笑什么？”

“我笑当日文竹书院中，你沉默寡言，似乎不善言辞。如今看来，倒也并非如此。”

江照左长叹一声，语气低沉，悲喜难辨，却道：“只是我的心事，关于公主殿下，这大御京城，恐怕只有你能听懂……”

萧远候不再言语，默默听下去。

……

姑苏城的江三郎，名动天下，举世无双。

江家乃诗书礼乐之家，满门清贵，久居姑苏。江照左生于江家，三岁识文，五岁断诗，七岁作赋，一朝盛名远扬，被天下文人雅士追捧。

承江家清名，江照左待人稳重有礼，处事波澜不惊，颇有圣贤之风。唯一不足，便是性情清冷，似高山明月，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冷淡疏离，难以触及。也因此，江照左到了二十岁也不曾娶妻纳妾。姑苏城中盛传，说此等文雅之士出尘脱俗，一身傲骨，独自一人也不足为奇。

江照左从未思量太多。

他出自江家，背负盛名，受父亲叮嘱，以安定家族为己任，至于儿女私情，于他可有可无。又或许到了哪一年，他会受父母之命，娶个贤良淑德的妻子，相敬如宾的渡过一生也不一定。

在二十一岁之前，江照左一直这么以为。而二十一岁那年，他在姑苏城遇到了大御的长公主，陈绮罗。

彼时圣上携长公主出行，途径姑苏，在平江殿设名士宴，邀各方名士赴宴论辩。江照左有幸入宴，在纷纷人群间，一眼便瞧见了那位绮罗长公主。

她容貌灵动，神色却十分寡淡，百无聊赖地坐在明殿上，在名士们激情争辩的喧嚷中，毫无忌惮地打了个哈欠。

江照左心中蓦地就一笑。

他想，其实他也觉得无聊至极。

可身为江家子弟，他不能像绮罗一般厌倦世俗。他起身行礼，在殿堂中引经据典，措辞平稳间又不失锋芒，将在座的老学士们辩驳得哑口无言。

殿中一瞬寂静，又涌来高盛喝彩。

江照左心中平静，却莫名地望了望长公主的方向。坐席上空空如也，或许她已经无心倾听，早早离开了罢。

“……”

压下心中莫名的惋惜，宴会散去之时，江照左一一告别众人，起身回府。绮罗却忽然从侧殿走来，如云似风地奔到他身前，眸中熠熠生辉，一把捧住他的手，惊叹道：“江家照左，你好厉害啊！”

江照左难得一愣：“……什么？”

绮罗眉弯似月，目若繁星，道：“你方才究竟是如何那些老家伙们辩驳得哑口无言的？实在太了不起啦。想当初我在京都时，被他们念叨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何曾见过他们这么狼狈的模样……你也教一教我吧，好吗？”

江照左神色恍然，语气迟缓：“我……”

绮罗捧着他手，眼里满是奇奇怪怪的敬佩，仰首接近：“教教我吧，江照左……”

江照左终于回过神，容色微绯，抽开了手，匆匆行礼离开：“殿下离得太近了……”

身后，传来绮罗不悦的声音：“……喂，大丈夫别这么小气嘛，这都不肯教。”

想来这便是他与绮罗的初见，手足无措中又带着一丝莫名悸动，在心中缓缓不散。

再相见时，已过了五日。京都的世家们邀江照左去河畔赏莲，江照左去时，却被以善华郡主为首的一众贵女簇拥在侧，她们手执诗文，与他请教，望来的目光却几分婉约。

江照左被围在莲畔，离开不得。

彼时，绮罗公主却宛若从天而降，端着一杯茶盏泼了他一身，神色不悦道：“江照左，你撞翻我的茶了，赔。”

世家贵女们怨她无理取闹，却碍于长公主的身份，不敢言语。善华郡主欲说些什么时，江照左却不顾衣襟凌乱，向前行礼，轻声道：“殿下恕罪，且随我来。”

绮罗利落地抛了抛茶盏，拉着江照左的手，将他带离喧嚷的人间。

行到清净河畔旁时，满天的碧色无暇，清风徐来，莲叶田田，水波荡漾。

江照左俯身，抬袖行礼，笑道：“多谢殿下。”

绮罗眉间微扬，语气散漫：“江照左，我故意泼你茶水，你怎么还与我道谢呢？”

江照左一恍，反问道：“殿下难道不是见我窘迫，才以泼茶为由……为我解围吗。”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