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敲打
“妹妹与女儿,你更想让哪个做皇后?”
这问题沉沉地落下来,叫朱敬观的额头与背上,皆悄然出了一层冷汗,不知不觉浸透了衣裳。
一国之母由谁来做,从来都不是他一个臣子可以置喙的。陛下的话,并不是在询问他的意思,而是在敲打他,要他做出合适的抉择。表面上客气,实则暗藏一缕杀机。若是他朱敬观没有揣摩对上意,恐怕就成了个不识趣的,日后只会麻烦更多。
“皇上,事关国祚,臣不敢妄议。”朱敬观将头埋得更深,又重复一遍这句话。
皇帝背过身来,声音有些冷了:“朕让你选,你就选!平日里在朝上一个两个都丹田气足,怎么今日反倒没声儿了?”
丹朱楼上广风阵阵,将天子的石青衣袍随风曳起;其上绣有金龙绕云,直登天穹。自丹朱楼向下俯瞰,便可眺见半个京城的繁华景象。那街巷交错、屋坊如云;那连绵不尽之处、天涯无垠之角,皆是君王之土。
朱敬观将目光自皇帝的袍角上收回,沉下心来。
好端端的,陛下不会特地让他在妹妹与女儿之中做个抉择。
陛下会这样来问,便预示着陛下有废后之意。
令朱嫣做未来的国母,并非陛下的本意;只是陛下若贸然废了朱家所出的皇后,恐怕无法对群臣帝师交代,这才想要从朱家另挑一个未来的国母。这是补偿之举,而非陛下心血来潮。
一切的根源,是陛下想要废后。
没错,陛下想要废掉如今坐在凤椅上的那位朱皇后!
“微臣斗胆。敢问陛下,不知皇后娘娘可是做错了什么,竟令陛下做出这等决断?”朱敬观大着胆子,上前对皇帝恭敬道,“皇后娘娘伴君多载,母仪天下,臣等十分敬服。”
皇帝冷哼一声,面庞沉了下来,一双眸幽深无比:“朕与皇后少年夫妻,朕自少时起便敬她重她,事事都想着她三分。可她呢?这么多年来,在宫里祸害了多少人!”
“皇上,皇后娘娘端庄贤淑,兴许是有何误谬。”朱敬观忙劝道,“皇后乃天下之母,若无大罪,断不可废;若不然,恐怕于陛下声名有损。陛下乃是千秋明君,因怎能因此事白璧蒙瑕?”
朱敬观的话不无道理,但皇帝却早已猜到他不会轻易妥协,定会劝说一番;因此,也没有听从之意。
皇帝眯了眼,望向丹朱楼下熙熙攘攘的朱雀长街。由汉白玉所砌成的宽阔马车道纵冠京城,此乃帝京中轴,亦是王土之心;无论四方商旅、八面来客,皆汇聚于此。东海之奇珍,昆仑之异宝,也通过此路源源不断地送入皇宫。
他既坐拥这天下,如何还废不得一个皇后?!
皇帝嗤笑一声,徐徐道:“爱卿,你以为朕为何会将你召来跟前,将此事直接宣与你听?莫非你以为,朕是一时心血来潮,才决定废后?”
皇帝的话极冷,但更有一种势在必得的气势。朱敬观伴圣多年,对皇帝的神态举动了然于心;见皇帝语气如此,他眉头紧紧皱起,心里暗道不妙――
陛下定是已有了十成十的把握,这才会将此事说与自己听。换而言之,无论他朱敬观同意此事与否,陛下都不会改变主意;且陛下手握的证据,定能让皇后永世不可翻身;便是十个朱敬观上朝进言,都没法将皇后保下来。
陛下并非询问他的意见,而是在敲打他。
若是他朱敬观不懂事,誓死要保下皇后,那陛下也不会手下留情。若是他朱敬观紧附上意,对中宫松手,那作为补偿与犒赏,陛下便会令他的女儿朱嫣成为将来的太子妃。
这不单单是一个妹妹与女儿之间的抉择,更是一个关乎朱家前程、关乎太子之位的抉择!
汗透浃背,朱敬观厚重的礼服已尽数湿透。
皇帝见朱敬观沉默,也并不着急,而是优哉游哉地抚着胡须,眺望着朱雀大街上列队而过的花骑羽卫。那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严整而沉重,如踏在人的心上。
终于,朱敬观在一番思虑后,开口答道:“陛下,臣想好了。”
丹朱楼上,长风吹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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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天大典之后,已过了两三日。
天气已经凉下来,秋意一寸寸浸染了宫闱。岐阳宫里的绿树梢头,也慢慢褪尽了青春翠衣,飘下枯黄的枝叶来。每日晨起,小太监都须拿着扫把将整片中庭都刷刷清扫一遍,堆砌的落叶足有脚踝那么厚。
日头有些冷了,但这宫里的嘴舌,却是永远也冷不下来的;尤其是五殿下李络的事儿,在宫中永远是传得最快、说的最多的。
自打五殿下李络恢复身份以来,他便如一颗蒙尘多年的明珠,倏然绽放出了光彩。皇宫内外,但凡有点眼力的,都开始巴结这位在祭天大典上出尽风头的五殿下。进献之物如流水,源源不断地抬入长定宫里,使得原本冷清的宫门门庭若市,与过去截然不同。
这水倒着往高处流了,原本盛水的地儿也就空荡干涸了,岐阳宫里一时冷清了许多。往日里爱来给朱皇后请安的小殿下们,现在也不急着来皇后膝下讨好尽孝了,只顾着朝长定宫扎。
不过,朱后自打在祭天大典晕厥一次后,身子便有些虚。人不来,恰好方便了她养身子。此时此刻的贤育堂内,朱后便披着外袍,坐在锦桌后用一碗人参乳鸽汤。
“嫣儿,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就要请辞出宫,不做福昌的伴读了?”
朱皇后喝罢一口膳汤,放下象牙尾的勺子,慢悠悠问静侍在身后的朱嫣:“你陪着福昌的时日最长,你若在宫里头了,福昌恐怕会不大习惯。”
今日才过正午,朱嫣便来求见皇后,说她想要请辞出宫。
朱嫣递上拭口用的丝帕,笑道:“回娘娘的话,嫣儿心底也是极其舍不得这岐阳宫的,更舍不得皇后娘娘与福昌殿下。只是…”她苦笑一下,道,“近来宫里头出了这么多事,嫣儿的心也静不下来,平日里手脚笨拙的,怕是会坏了殿下与娘娘的事儿。”
皇后接过丝帕,不以为意道:“是啊,这宫中事情确实是一桩接一桩的。谁能猜到五殿下竟这么有来头呢?可就算如此,这日子也还得过。就算是天翻了、地覆了,本宫也得日日见着裕贵妃来请安的脸。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顿一顿,朱皇后垂眸望着面前的银碗,似是自嘲道:“不过,你若是当真要请辞出宫,本宫也不会拦你。如今大伙儿皆巴结着五殿下,忘了你表哥姓甚名谁了,咱们岐阳宫里也没过去那般热闹。你要走,也是常事。”
朱嫣闻言,露出黯然神色来,道:“娘娘,嫣儿可从不觉得岐阳宫冷清。只是…只是…”她轻轻一咬嘴唇,语气愈发黯淡,“…如今,嫣儿与大殿下已是再无缘分了。姑母是知道我的,我与大殿下他自小一道长大,现下落得这般结果,心里只觉得万般难受。若是再留在宫里,与大殿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免更是伤心。与其如此,那长痛不如短痛,索性让嫣儿出了宫去,免得再生心思。”
皇后闻言,慢啜一口膳汤,苦笑道:“你是个痴情的,只可惜淳儿与你有缘无分。罢了,罢了。你不必忧虑,你的亲事,本宫定会帮你把着,再给你找一个好郎君。便是你嫁不成淳儿,也绝不委屈了你去。”
朱嫣闻言,眼底隐约有水光轻闪。她忍不住掏出巾帕来轻拭眼角,哽咽道:“姑母,嫣儿…嫣儿还是心有不甘……”
罢了,便低低地啜泣起来。
她甚少露出软弱之态,在朱皇后与福昌公主跟前从来都是礼数周全;像这样失仪地流起眼泪来,还是头一遭。朱皇后瞥她一眼,抚了抚她的背,叹道:“嫣儿,这也是命。本宫虽有心帮你,可到底是不能违背陛下之命。”
朱嫣点了点头,道:“嫣儿明白。”
这话说罢,朱嫣安静垂首,不再多言。
她这番戏做的极佳,只为了让皇后不起疑心,将她放出宫去。若是皇后不放人,她也就无法兑现与秦元君的约定了。
――秦元君替她在福昌殿下跟前保守秘密,而她则自请出宫,让秦元君成为福昌殿下身旁唯一的伴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