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6
孩子在医院的白床单上睁开眼睛。
他住的不是那种好几个人一间的大病房,而是单独的VIP病房,在他住院的几天里除了柳江茵外并没有其他人来探病。
好面子如沈自唯不可能让太多人知道他把自己的儿子生生打折了一条胳膊并一条腿,即使对外的原因是孩子自己不慎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也不行。
孩子从那个晚上起昏睡了整三天。
他的情况不应当这么久才醒,于是据说在病房护士中还引起了一点恐慌,但只有孩子知道这并非是不正常的。断裂的胳膊和腿只是造成他昏睡的最小的一部分原因而已。
柳江茵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于是整日来看着他。
她本人极少有机会出门。这一来好不容易有了出门的理由,她更加变本加厉地试图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很奇怪,毕竟从来也没有人想关着她,她把自己关住了。
她坐在他床边给他读故事,书页后露出她的仿佛是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他的眼睛。
狭小的空间,只有柳江茵和他。
孩子看窗外。因为受伤的手脚,他没法做太剧烈的活动,只能平躺着侧过头去看窗户外面的景物。他推断出自己至少在六七层的高度,因为从他的方向已经可以看见树顶。窗户是可以推开的,他的目光定在把手上,想象自己慢慢旋开玻璃,将它拉近,然后迎风飞起来,好像扯断了翅膀的大鸟。
但他又确实只能躺着。
实际上他本不必一直住院,但出于一些原因,他在那间病房里住了至少三个月。直到他彻底可以正常走路、取物,沈自唯才把他接回家。
而在那之前,心理医生成了除柳江茵外最常出现的访客。
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医生,因为知道沈自唯的儿子还是个性变态的人数想必越少越好。起初他甚至有些期盼她来,以为她能让他心里感觉好一点,但那明显不是医生的目标。她喜欢反复问他类似的问题,一遍遍向他并让他自己去强调那些他早就自知且为之忧惧的东西。她不解决任何问题,她是专门过来解决他的。那个年长的女人给他看不同的图片,让他描述自己的感觉,再观察他,像在观察一只动物。
她说,我要对你尝试一个很有效的治疗手段,会有点痛。
孩子不置可否。他躺在病床上,脖子歪斜向一边,温顺又毫无感情起伏地看着她。
他闭上眼睛,任由她把一些冰凉的东西固定在他的身体上。随后她要他睁开眼睛,给他看了一些东西。她还和他说话,让他放松下来。在他放松的那一刻,麻痹与刺痛同时流过他的全身血管。
他难以控制地发抖,眼睛上翻。
他看见天花板在哭泣。
电击疗法只进行了一次就被放弃了,因为孩子碎裂的左手肘在抽搐中撞到床架上,不得不延长卧床时间。考虑到他的手脚仍未长好,再加上孩子从始至终表现很配合,医生换了更加柔和的疗法。
她给他吃不同的药片,每种药片都有不同的功能,其中最常见的一项是催吐。
条件反射。最后,他只要一看见饭菜就觉得胃里恶心。
出院前夕,体重下落到只有不到50千克的男孩已经能够自己颤颤巍巍地在宽敞的病房里慢慢走动。病房里还有另一个孩子,穿着和他一样的病号服,黑压压的眉毛,一张苍白的,颧骨突出的脸。他对他微笑,双眼睑下却是湿淋淋的水痕。
是你吗?
是谁?
怪物。你是一个怪物。
我不是。
可她是那样说的。
谁?她又是谁?
他出院那天由司机和柳江茵接他回家,周末过后就回到了学校,对他的同学们都说是肺炎。孩子天生聪明,很快补上了错过的课程内容,但在随后的月考中仍然没有正常发挥,从全年级前十掉到了一百五十以后。
这引起了老师们的警惕,他们终于注意到突如其来的“肺炎”和长期卧床已经给他的身心带来了严重的负面影响。
孩子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坐立不安,时而又喜欢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个姿势待着。他终于彻底离开了校乐队大提琴手的位置。当有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他要好几秒才能反应过来。
他会长时间盯着翻开的书页,在同一页可以看很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自己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室。
心理顾问是校医兼任的,上学的时候好像选过几门心理方面的课,非常尽职尽责。她询问他的学习情况,替他一条条分析为什么他会出现反应迟钝与情绪低落。她提到身体不适、课业压力、与校园生活的脱节和在过去的几个月太过于空闲等等理由,关于每一条都大量询问他的感受。
他犹豫再三,说他怀疑自己病了,但顾问说这是高中生中很正常的现象。
“多大的人了,要学会自己调节情绪,没事不要想太多有的没的。你看,你这些事情许多其他学生都有,你也要想开点。想想你现在生活多么无忧,再想想贫困山区的孩子们,不觉得不应该吗?再说,你总是这样充满了负能量,也会影响你的同学们的。沈霁青,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你一定也不想这样吧?”
孩子觉得她太和蔼,太富有责任心了,以至于他根本不忍心让她失望。
学校的心理咨询室他只去过一次,在其他时候,他仍然规律地去看在他住院期间为他治疗的心理医生。他出院的时候已经被下结论说基本痊愈,但仍然需要定期复查。他们每半个月去一次,柳江茵和司机和他。一次他从咨询室里出来,看见柳江茵坐在等待椅上摆弄一只礼品盒。是给他的。
“我出去逛逛的时候看见的,就想起了你。”她拉住他的手,“看我对你多好。”
“谢谢你。”孩子说。
“你不打开看看吗?”
孩子拉开丝带,解开扣在一起的纸齿,里面是一个瓷制的,色泽艳丽的小丑人偶。小丑带着弯弯的尖帽,只有一只眼睛睁着,狡黠地微笑。
“多可爱啊,你看看像不像你,嗯?”
“是的。”孩子表情晦暗不明地低头。
*
吃午饭的时候,程姜继续思考关于提线木偶的事情。
他每天上午要想《琴吻》里的遣词用句,下午要进行兼职工作和考试复习,晚上要空出时间来和沈霁青一起待在客厅里,所以他只有午休的时间来思考舞台剧的事。这样其实很好,因为他完全忘记了困扰他直至精神崩溃的那一系列其实并没有被完全解决的心理困境,或者说,自从一个他已经忘记了内容的梦结束之后,他已经失去了思考这些令他痛苦的事情的动力。
他非常珍惜自己目前的生活。
虽然暂时没有工作,但程姜觉得自己的生活确确实实开始富有意义起来了。在下午之外的任何时候,他想的事情都令他感觉激动或者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