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长明 - 这个袖断得隐秘 - 乌色鎏金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44章 长明

“沈、沈c!”有人惊呼。

因最近的风波,沈c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外人面前。然则如今看来,他除了略微消瘦了一些,却依旧姿韵出众,神态高洁,似从未因种种流言而受过任何影响。

却见他含笑入内,并未看任何人,径直上前拜见过秦阆后,便大大方方在秦阆的下首落座了。

众学生看在眼里,心中又酸又妒,都有些不是滋味儿。

他们一生苦读诗书,费尽功夫却只能求得与秦阆这等大儒同居一室说上几句话;而沈c却不仅能在少年之时便拜入名门学习,还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姗姗来迟。

这人,未免仗着自己才高名旺,太也托大了吧!

以前他们不敢说什么,但如今沈c流言缠身,已然势微,此时便有人不阴不阳地开口了:“秦先生不远万里前来京城,便是能与诸君共论天下事。可偏偏有人,年纪不大架子大,连秦先生都不放在眼里,身经多少风波依旧不知悔改。以前觉得是世人太过苛责他,如今看来,流言也未必没有根据。”

秦阆手中的折扇怡然敲着大腿,含笑没有吭声。而沈c则平静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垂眸轻轻吹了吹茶沫,仿佛没有听见那人的话。

有第一个人敢说,便有第二个人。不消片刻,整个静室里都是一片乌泱泱的议论之声。有些学生只想听秦阆教导不愿在此嚼舌根,想要制止他人,却又有心无力。偏生秦阆懒洋洋地居于上座,一声不吭也不制止,任佛家的清净之所充满了蜂蝇的哼叫之声。

正闹得欢腾,却忽听竹帘又“吧嗒”一响,竟是两个小和尚托着两个茶盘走了进来。

“秦先生,沈大人方才看着我们煮的五元汤端来啦。”为首的小和尚将一个小盅放在了秦阆桌上,“师父夸您这个方子好,秋日去湿去燥有良效。让我们管您讨一下方子。”

秦阆笑道:“方子是良青写得,你们管他要吧。”

却见另一小和尚正往其他人桌上摆茶碗,挨个往里面倒汤水:“沈大人还让我们也煮了诸位公子的份,诸君都有。”

众人面面相觑――敢情刚才沈c迟来那么久,是给自己的老师煮药汤去了?

敢情人家沈c不仅没有不敬尊长,还与秦阆颇为师徒情深,那他们在这冷嘲热讽半天是干什么来的?

想到此处,刚才说话的几人纷纷都红了脸。

可偏偏有几个世家公子混在学生堆里,此时不依不饶道:“君子远厨疱,区区药汤而已,哪需你亲自盯着烹制?因此等小事,便让秦先生和我们这么多人在此等你……沈c,你还敢说自己不曾目中无人么?”

在所有人的逼视中,沈c不惊不慌地放下了手中茶碗,从容抬臂,双手贴额向座上恭敬一礼:“老师,学生今日想议‘互市’一题。”

秦阆微微挑眉,没有说话。而刚才质问沈c的世家子已然大怒,拍案而起道:“沈c!我刚才问你的话你没听见么!”

沈c动作微微一顿,缓慢扭身,颦眉向后望了一眼。那模样,似耳畔有蚊蝇翁叫烦不胜烦,他不想理会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回首瞩目。

却见他面色冰凉,皱眉问道:“敢问公子,如今天下最急迫的事情是什么?”

那人一愣:“自然是北方战事。”

沈c再度问他:“那如今朝廷市井最热议的事情又是什么?”

那人张了张嘴,脱口想说“你与谢n的断袖之情”,但却又顾忌着秦阆坐在那不好直说,只得含怒道:“你、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自己做出的耻事不知道吗?”

“哦?良青做出了什么事,的确是不知。”沈c寒着脸,缓缓起身,瞪视着他道,“如今北方战事焦灼,有多少中原将士马革裹尸、身死他乡,血肉黏在铠甲上,剑戟沉入河流,拼尽性命便是为了能将异族敌兵再逼退半步,哪怕他们自己最后只成了一缕游荡在焦土上的孤魂!”

他微微激动了起来,纤白的手指捏死了袍袖,长眉拧紧,秀目圆瞪,浑身一寸寸地染上了戾气。

“可诸君呢?诸君坐在这皇城之内,着华服、品茗茶,议论着捕风捉影的流言,便觉得自己占了全天下的理。殊不知如今的每时每刻,都有中原子弟战死沙场,有些饿得只能宰杀战马,食马肉食狗肉食人肉,拔草根树皮煮汤,最后腹中异物过多无法排泄,肚似皮球憋涨而死……你们高踞明台,不议战局、不议民生、不议天下,你们尚且不知耻,我沈良青又何耻之有?!”

屋内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沈c成名时被称作“荆州汀兰”,平生优雅从容,甚少动怒。唯有的一次还是几年前在毂园,谢n当面讥讽嘲弄他,但那时沈c也只是击箸而歌,驳斥他后拂袖而去。

从未有如现在一般,双目含火,眉峰似刃,浑身仿若一柄出鞘的利剑,寒气四溢。

沈c直直地站着,目光逼视着众人。无人看见,他在广袖之下的双手已捏得指节泛白、指甲扣入皮肉直至发白充血,双手也在随着身体微微发抖。

是了,他早就想问了。

世人骂他,父亲耻他,可他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竭尽心力不过是为了辅佐君王使四海平静、江山锦绣。又为何要任那些一生碌碌无为的庸俗小人将他所有心血抹杀于无形?

他与谢n,究竟何辱之有,又何耻之有?!

该感到耻辱的,是他们才对!

在沈c极怒凌厉的逼视下,众人无不语塞,纷纷低头或调转开了目光。

在一片死寂之中,秦阆忽然用折扇敲了敲桌子。

“古有神兽獬豸,形若麒麟,全身毛发浓密黝黑,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长角。懂人言知人性。”秦阆平静地道,“此兽怒目圆睁,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它能辨曲直,又有神羊之称。故而至今督查院的堂前,亦供奉着獬豸,以示警戒。”

“希望诸君日后皆为獬豸,勿肖杌。”

(杌:像虎,毛长,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被用来比喻顽固不化、态度凶恶的人。)

皆为獬豸,勿肖杌。其中何意,已然再清楚不过。

静室内再无一人敢出口反驳。

――――

屋外的雨下得更紧了些,伴着风雨声,室内的人语一直未曾停歇。

谢n抱肩立于静室外的一棵古松之下。虽有绿盖遮顶,水气和落雨却还是打湿了他的肩头和靴子,但他却浑然不觉,凝神细听着静室内的声音。半晌,当听到室内再无争执之声传来后,他的唇角微微勾起,转身悄无声息地踏着润泽的青苔离开了原地。

在不远的石阶处,言仕松正撑伞等他,一见他过来便撇嘴道:“放心了吧?要我说你家那口子可比你厉害多了,还有他搞不定的人?你根本不用在那听墙角。”

谢n走入伞下,与他并肩往山下走去,懒洋洋地笑道:“我这才不是担心,是自豪。那些虚伪小人就需要被人兜头臭骂一通方知是非曲直,我偷听两句,心里痛快。”他顿了顿,又问,“你明明今日也受邀了,为何不去?”

“我去干嘛?如你所说那都是一堆虚伪小人,和他们聊天儿还不如去雎台听两首小曲儿来得快活。”言仕松撇了撇嘴,又笑道,“再说,最有见地的难道不是你家那口子吗?我守着文曲星,还上赶着和他们谈什么谈?”

二人说笑着,沿广济寺的石阶缓步而下。

“说真的,你心里没半点儿不痛快么?”言仕松胳膊肘撞了撞他,问道,“明明是一对儿,任谁问起来都得反驳,外人面前还要装作一副完全不熟的样子……这要是我,早郁闷死了。”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