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雷雨在凌晨时分彻底停歇，只留下湿漉漉的街道和一片被洗涤过的、灰蓝色的黎明。城市在短暂的沉寂后，重新开始缓慢地苏醒。
裴寂云醒来时，感觉左腿膝盖像是被灌了铅，又冷又硬，每一次弯曲都伴随着清晰的酸胀感。这是雨天和久坐之后必然的代价。
他撑着床沿坐起身，发现墙角那条旧毛毯叠放得整整齐齐，如同军营里的被褥。项羽已经醒了，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逐渐清晰的街景。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昨夜那场无声的崩溃仿佛留下了一些看不见的痕迹，一种更深沉的静默笼罩着他。
裴寂云跛着脚走进卫生间，用热水冲洗着脸，试图驱散关节的僵硬和头脑里的混沌。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收留一个西楚霸王，这心理负担比想象中更重。
这不仅仅是一个无处可去的人，这是一段行走的、沉重的历史。
当他走出来时，项羽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裴寂云明显不适的左腿上，停留了片刻。
“旧伤？”他问，语气依旧是那种不带同情、只确认事实的平稳。
“嗯。”裴寂云应了一声，走到工作台前找止痛药，“老毛病了。”他不愿多谈，拧开药瓶，干咽了两片。
项羽没再追问。他看着裴寂云有些艰难地挪动，忽然开口：“汝之‘杖’。”
他指的是那根花里胡哨的拐杖。
裴寂云拿起拐杖，熟练地借力，歪了歪嘴角：“我的陆地冲浪板，关键时刻还得靠它。”
“陆地……冲浪板？”项羽重复着这个古怪的词组，浓黑的眉毛微微挑起。他似乎试图理解这个词与那根助行工具之间的联系，但显然失败了。这种语言和概念上的隔阂，比物理的距离更难以跨越。
裴寂云没多解释，他开始准备简单的早餐——依然是燕麦粥。这一次，项羽没有犹豫，接过碗，沉默地吃了起来。他的适应能力惊人，无论是食物，还是这陌生的处境。
吃完早饭，裴寂云开始处理网店的事务。有几个订单需要打包发货。他整理着要寄出的商品——
一本缺页的旧书，一个指针不走的怀表，几张模糊的老照片。他的动作因为腿脚不便而显得有些缓慢。
项羽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前，拿起一个空纸箱，学着裴寂云刚才的样子，将旧书用气泡纸包好，放入箱中。他的动作起初有些笨拙，但极其认真，力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没有损坏任何脆弱的物品。
裴寂云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手里的活。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一个挑选、检查、填写单据，一个包装、封装、码放整齐。效率提高了不少。
在打包的间隙，裴寂云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微沉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起来。
“喂？李老板……对，那批货是出了点问题……我知道，物流延迟……不是我这边的原因……你放心，我肯定按合同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圆滑的无奈，与他平时和项羽说话时的语气截然不同。
项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裴寂云。他看到裴寂云脸上那种嬉笑怒骂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被迫的周旋。
他听着那些陌生的词汇——“合同”、“物流”、“违约金”。他不太明白具体含义，但他能听懂那语气里的压抑和不耐，像是一头被无形绳索捆住的兽。
电话打了将近十分钟。挂断后，裴寂云把手机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烦躁地用手耙了耙头发，拿起桌上的烟盒，却发现已经空了。他低低地骂了一句。
“规则……繁多。”项羽忽然开口，重复了他昨天说过的话。但这一次，他的目光落在裴寂云脸上，带着一种了然。
裴寂云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容：“是啊，规则。到处都是规则。看不见，摸不着，但比你们那会儿的军法可能还麻烦。”
他指了指手机，“刚才那个，就是‘规则’的一种。违反了，就得赔钱，很多钱。”
他拿起空烟盒捏扁，“连买包烟，也得遵守规则——付钱。”
裴寂云跛着脚，拿起拐杖：
“我下去买包烟。你……看家。”
裴寂云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项羽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很快，裴寂云的身影出现在巷口，他微微跛行的步态在清晨稀疏的人流中显得有些突兀。项羽看着他走进一家亮着灯的小店，片刻后又拿着一个小盒子走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头发油腻、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快步迎向了裴寂云。
男人脸上堆着热情得过分的笑容，拦住了裴寂云的去路。
项羽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对危险的直觉远超常人，那个男人看似热情，但肢体语言透着一股急切和算计。
楼下，裴寂云看着眼前的男人，皱了皱眉：“王经理？这么早？”
“裴老板，早啊！”王经理，附近一家小贷公司的业务经理，笑容可掬，“正好路过，看到您了。就上次跟您提的那笔资金周转的事儿，您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们利息很公道的，手续也快……”
裴寂云打断他：“不用了，王经理，我暂时不需要。”
“别啊裴老板，”王经理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项羽居高临下，那声音依稀可辨，“我知道您这店……有时候需要点灵活资金。您看您这腿脚也不方便，多备点钱应急，总没坏处……”
这话语里隐含的某种意味，让楼上的项羽眯起了眼睛。他看到裴寂云的背影僵硬了一下。
“我的腿脚，不劳王经理费心。”裴寂云的声音冷了下来，“我说了，不需要。”
他试图绕开对方。
王经理却再次挡住去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带上了一丝威胁的意味：
“裴老板，我可是听说，您最近收了些‘好货’？在九里山那边？这做生意啊，有时候需要打点的地方多，资金紧张我理解……”
裴寂云猛地擡起头，盯着王经理：“你听谁说的？”
“嘿嘿，圈子就这么大。”王经理得意地笑了笑，“怎么样？那笔钱……”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了下来。
项羽不知何时已经下了楼，无声无息地站在了王经理身后。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如同山岳般沉静，却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那双重瞳平静地看着王经理的后颈，仿佛在审视从哪里下刀最合适。
王经理感觉后背一凉，汗毛倒竖。他猛地回头，对上了项羽那双深不见底、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眼睛。那目光里的冰冷和野性，让他瞬间把准备好的说辞全忘光了，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夹着公文包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寂云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项羽会下来。
项羽依旧沉默，只是向前微微踏出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