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天・雪星
他是知道父亲不喜欢他的。父亲爱的是皇后娘娘,而非母亲――他的生母――涟贵妃。奈何皇后娘娘多年以来,别说诞下皇子,就连孩子都没怀上一回,体弱多病,不知是何时落下的病根,每年总有一半的日子卧病在床。
宫里所有人在私底下悄悄议论,说这是个没福的皇后,既没子孙福,也没长寿福,当上皇后也不受上天眷顾,可怜。
可怜?他只觉得这些人的议论可笑。他们都眼瞎,看不出:她有父皇爱她啊。
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父皇深爱着皇后,这许多年,没有变过。
自他记事起,到如今十七岁,多少次,朝臣提议另立贤后,父皇都拒绝了。
那天也是那样一个日子,是冬天,下着雪,他本是按照母亲涟贵妃的要求,去御书房给父亲看母亲新寻得的古棋谱,还没走到殿前,就听见父皇在御书房大发雷霆,那声音如此震怒,殿外的宫人们哆哆嗦嗦,一下子齐刷刷跪在地上,他心中淡漠,但也一同跪下了。
殿内,父亲几乎失控的声音爆发出来。
“她跟着我戎马半生,吃过多少苦?!
“我们的长子,是在被敌军追击的时候没的,那些大臣们难道不知道?是啊,他们知道又怎样?事不关己,无非这世上又多一个胎死腹中的孩子罢了!
“他们哪里懂得,我亲眼看到孩子小小的尸身从她腹中取出的时候,我在那些日夜里守着她看着她气若游丝生死难卜的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感受?
“那时起我就跟她说,孩子自有妾室去生,可无人能取代你。我这辈子当多久的皇帝,你就是这个帝国多久的皇后,谁都不能动摇这一点。
“口口声声为社稷为天下的那些君子良臣们,总是上书我已经再三拒绝过的提议,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他们的目标怎可能是我?
“不,他们要攻击的目标,是她,他们要用这一句句义愤填膺的假模假式给她垒一座牢房,要一刀刀把她心剜出来,要让她承受的痛一天天变得更深更重。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有几张面孔?他们就是欺负朕的皇后没显赫的家族,欺负她不能反驳,他们就是在欺负她!
“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当年跟着我打天下的是他们吗?老子再说一遍:不是。是我的夫人,是朕的皇后!不是他们。他们懂什么!
“忍?你还叫朕忍?你给老子滚!”
片刻后,有个穿着朝靴的人走出来,大约正是被父皇骂出来的大臣。
还未直起身,跪在地上,看到那双靴子的同时,他就闻到一股书墨独有的芬芳,清淡,却脆酥酥的香。
当他直起身子,抬头仰视,看到那个走出来的大臣时。他感到好像有夹着雪花的风穿过他的胸膛。不是冷,而是心中一动。好像那一刻,他的的胸腔打开,他的心,被天光照见。
他未曾见过如此动人的人。雪薄薄地落在他俩之间,他看见他眼里映雪,就像星光。
“皇子……您这是?”大臣无知无觉,看着殿外跪了一地的宫人中,竟然还有个皇子打扮的人,脸生浮现惊讶神色。
“在下二皇子承朗,奉母妃的命给父皇拿棋谱来。”他跪着答,分毫不挪开灼灼的目光,心中其实如明镜般已有答案。
果不其然。那人作揖,“微臣江旷星见过二皇子。”
承朗也回礼,“久闻江尚书清名。”
“二皇子过奖。”
这来回几句,都是低声的,两人自是没有忘记屋中人。
江旷星想了想道:“既然如此――”
他还没有说出心中所思,承朗已经答应:“父皇虽不喜欢我,但这种境况,不妨一试。”
江旷星眼神闪现短暂的波澜,似乎是惊讶二皇子猜中他所想。
“那么!”江旷星猛地提高声量,显然是讲给身后书房中人听,“皇子?!您为何跪在这里?!”
“奉母妃的命给父皇拿――棋――谱――来――”承朗也明明白白,把字句拖得很长,大声回答。
这意思就是,好了知道你生气了,我们聊点别的。
两人等了有一会儿,书房中果然传出来闷闷的一句话:“江旷星你给朕滚回来。承朗也进来。”
承朗刚要走进去,身前却被江旷星伸手挡住。
江旷星行礼,大声道:“圣上圣明。圣贤云:‘君使臣以礼。’”
书房里静默,接着,声音听起来恼羞成怒,“你还有完没完!你……”,好歹忍住了,终于说道,“啧,传江尚书和二皇子进殿。”
殿外的宫人们都憋着笑,纷纷起身,站出来一个,领着承朗和江旷星进去。
承朗站起身后,才觉察自己一反常态,没有如往常那样满脑盘算思虑,要怎么讨父皇欢心,要怎么得到哪怕一点点未曾有过的喜爱。
很意外,他发现自己整颗心都只有一个念头。一个不知为何,不该占据他整个心思的念头。
这江旷星,侧脸竟比刚才第一眼的正脸还要好看。
半个月后,为了定分止争,安定众心,圣上下诏,立涟贵妃之子,二皇子承朗为太子,择日举行大典,并选江旷星作为太子少师,于崇文馆授课。
这之后,没有朝臣再提到皇后,好像从不存在这个人一样。
涟贵妃则终于遂了多年来的心愿,志得意满,风光无限。
承朗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风光的,不过是漫漫长路上第一个驿站罢了。若要说什么感触,他倒是第一次真的觉得皇后有点可怜。
他是知道的。母亲家族势力强大,外祖父是三朝重臣,虽已去世,但生前带出了母亲和她几个精明强干的兄弟。
不仅如此,在外祖父走动之下,母亲嫁入皇家,几个兄弟也个个仕途显达。
什么荣宠都有了,外祖父和全部族人都明白下一步棋是什么:如果本朝下一个正式册立的继承人也有一半本族血统,就可再葆霍氏一族显达数十年无虞。
这个所有人都目光灼灼盯着的继承人,就是他,早夭的大皇子后第一位出生的皇子,实际上真正的长子,虽非嫡子,却有嫡子该有的一切势力与条件的,二皇子刘承朗。
唯一缺的,就是圣上的喜爱。
这就是他直到十七岁也没有被立为太子的原因,他心里清清楚楚。父亲疼惜皇后娘娘,不想再让她受任何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