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 上林夜雪 - 芳菲袭予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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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月黑风高。

荀渺浸在水中的两腿已失去知觉,身子还在不住下滑――他那双冻僵的手已攀不住凸出却湿滑的堤石。

岸上传来打斗声。

郭偕!落水前一眼瞥见的那条黑影,果真是他么?

将周身最后的气力由双手转至丹田,深吸一气,“会卿!”一声呼罢,人已急坠。河水刺骨,趁着尚能开口,连呼几声“救命!”

“知微!”几是顷刻间,岸上传来那人的声音:“知微,是你么?”

“是……”“我”字却教涌入口的河水灌回,腿腹似教何物击打过一般剧痛难忍,连挣扎都不能,只是出于本能拼命挥舞一双手臂。在水中数回沉浮,河水不时由口鼻灌入,呛得人胸痛腹沉,眼前越来越模糊,隐约见前方似一黑影靠近,伸手过去却触空。紧接又是下沉,冰冷的河水漫过头顶,胸痛加剧,一股绝望感涌上,神志逐渐流失之际,青雾缭绕的眼前,竟是清晰浮显一景:乃是天明后众人合力打捞河中一具浮尸……

昏沉了一阵。

意识重归时,只觉胸口闷得紧,似压着块大石,每一回吐息都要耗去半身气力,偏生还有一股力道在胸腹间不断跳跃下压,挤得人肺腑都要出来了。

荀渺觉得,自己当还未死,因死人是无须喘气的,而他尚在苟延残喘。

原来活着竟这般累,喘口气都不容易!荀渺实想为自己哀叹一声(若是还能攒下那口气的话):不仅如此,尚要吃要喝要当官要挣钱要受人欺侮,此生多艰啊!

“知微,知微……荀渺!”孰人在耳边聒噪?荀渺不欲睁眼,实亦睁不动眼。然那人也是个暴脾气,几唤不应,竟是甩手上脸!荀渺偏头想躲,然只是一动,喉间便涌上一股冷意――哎,这大冷天的,实不适宜喝那许多河水。

辛辛苦苦喝了一肚子水,又辛辛苦苦吐光,荀渺瘫倒回去时,嘴里除了股令人作呕的泥腥味,尚隐约回荡着羊汤的腥膻――呜呼,可惜了那碗热乎的瓠羹。然而胸口到底松快了,总算能大张嘴叹出一气:哎,人心不测啊!

“知微!……荀渺!”,耳边人声复起,荀渺懒得睁眼,只在那掌风再回光顾之前,及时抬袖护住脸:郭偕,就算今夜我着实不该,但任你责怪便是,你莫要得寸进尺,堂堂七品朝官的脸,岂是说打就打?

“知微,你如何了?”郭偕情急。

如何?若不是由肺腑到口鼻皆教水浸透过,荀渺真想干笑两声:自作聪明,以身犯险,一错再错两落陷阱,险连小命都丢了,你说如何?

“我……”张了张嘴,声音却如蚊蚋,喉骨都在痛,却还是费尽气力吐出两字:“冷――啊!”

将一个浑身湿透之人大半夜置于无遮无挡的河堤上,与杀之何异?

用力掀了掀眼帘,却仅仅睁开一条缝,什么都未看清,那仿佛千斤重的眼皮便又重重掉落。荀渺觉得,自己的魂灵,渐渐有些出窍了……

这回果真是死了罢?然而死了也不甚舒适啊,身子时轻时重,时冷时热,一阵似在天上,一阵又似坠入地底……还有,那些嘈杂之声……道场铺开了?

“知微……阿渺啊……”

但闻此音,荀渺的三魂七魄一道抖了抖:不想,这世上竟还有记挂他荀渺之人!

细听……此声中气不足,哀而不怨……却不是郭偕……二掌柜?!

荀渺若是还能开口说话,当下必要劝他节哀顺变,毕竟哭灵这等事,非亲非故,实不敢劳烦,倒是果真有心,不妨与他那铁石心肠的兄长提番醒:不想自己常来作祟的话,就去福泉寺做场法事好生超度自己,以免这三魂六魄总也飘不远去,都这许久了,竟还在屋中徘徊,且也不见牛头马面前来索魂,实是渎职!难道无论做人做鬼,他荀渺果真皆无足轻重?

这口恶气,荀渺难以下咽:罢,既人鬼两界都容不下他,便上天去讨公道!想着,自已飘飘悠悠向上去,只脊背顶上房梁一刻,才懊恼:已是鬼了,却依旧穿墙无术!

“哎,为甚不走门呢?”

谁在说话?不过,有理!

正欲下行飘向窗牖,耳边却风声乍起,未及回神,已教身后一股猛力压下,周身顿一重――

痛,周身筋骨似教一只大手肆意捏揉致错分的酸痛,荀渺忍不住呻|吟出声。

“阿渺,阿渺……”听这幽幽空洞之音,竟还透一丝欣喜,荀渺顿不悦:方说了非亲非故不必哭!要哭便哭得上心些,何须做样?怒由心生,恨不得睁眼诈尸吓一吓其人,然而这一睁,竟然――睁开了!

眸光好容易聚拢的瞬间,却是一阵心悸,浑身汗毛倒竖,险又魂出体外:上方那张惨白似如死灰的脸----难道是他在照镜子?还是……白无常到了??

瞠目间,那张脸竟是开口了:“阿渺,你总算醒了,都几天了,我还以为……”哽咽了下,掩面不能言下。

这声音……荀渺又仔细端详了阵那脸:“二……?”张了张嘴,却只勉强吐出一字,几乎无声。

那人乍然欣喜:“是我,郭俭!”

荀渺嘴又动了动,此回倒是出了点声,似乎说的是个“郭”字。

郭俭会意倒快:“我大哥白日须去衙中,晚间自来探你,留你与那干小厮照料我不放心,遂白日便守在此。”言间忽闻身后叩击之声,转身无奈:“你就不能走门么?少走几步你可成仙啊?”

“不是你嫌我开门动静过大,怕吵着荀官人么?”似是小僮的声音,有些委屈,“我就来问问,汤羹这阵可要送来?还有药,此刻煎么?”

一一俱答过他,听着外间脚步声远去,郭俭取了些温茶小心喂病者饮下,一阵汤羹送到,荀渺又饮下些,面上终是现了几丝生气,看郭俭又要安置他躺下,乃是摇头:“我已躺了许久,现下不倦,欲坐一阵。”言间拱拱手,“这些时日劳烦二掌柜了,实难过意,待我痊愈,必登门致谢。”

郭俭自道不必:“知微多心了,你我虽相识不算久,然当初陈记果子铺初见,我便认定你为我此生难能可贵的挚交!而后你结识我大哥,与他竟也相投,实是缘分。实则如今我已将你做了自家人看待,遂你在此便权当是在家中,不必拘谨。”

自家人!荀渺心头倏一动,胸间似有股暖流淌过,眸光闪动间,眼角竟是微酸。半晌,轻出一句:“果真?”

“自然!”那人斩钉截铁,旋即又露几丝赧色,“只我忖来,既是自家人,总唤着知微或荀兄多少见外,你若不弃,今后我便唤你作阿渺,而我虚长你几岁,你便唤我作二掌柜或二哥皆可,你意下如何?”

“阿渺……”虽觉几分怪异,然而不可否认却是,相较“荀兄”或“知微”,这两字着实显亲近,遂一颔首,“好,就唤阿渺!”

毕竟寒热方退,昏迷才醒,说了这一阵话,荀渺便觉乏倦,郭俭想来还当令他服了药早些歇息,遂前往厨间催问,荀渺则趁隙养神,然而脑中总还想着那人方才之言,感慨良多。

不多时,门轻响了下,虽未闻到药味,荀渺口中却已做苦,不情不愿坐起身,趁那人方才进门正要忙碌之际,似随意一问:“二掌柜,你以为,你大哥也会如你一般将我作自家人看待么?”

好一阵悄寂。

荀渺心下惶恐,偷眼瞧去,但见那颀长身影依旧伫立门前,身上一袭蓝袍在这天色却显单薄了些……

蓝袍――不对!二掌柜今日所着乃是青衣啊!

脑门一热,荀渺缓慢靠回身后的枕上。

大门又响了声,须臾,屋中响起郭俭诧异的声音:“大哥,今日回得倒早!”欣喜的目光投向床上:“阿渺总算醒了,看去精神尚好,你不用忧心。”言罢不见二人出声,虽略觉怪,却也未尝上心,顾自端出药盏,揭开碗盖的一瞬,一股带些膻的苦味便在不大的内室蔓延开,令郭偕皱眉连连。

“阿渺,我与你备了蜜饯,你一阵饮过药便将这金桔压在舌下,少时苦味便散了。”端起那个盛着金色蜜饯的小碟,郭俭邀功的目光投向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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