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童看着自己被捞起来,从小戴的半个玉璧歪在身侧,被水泡在黄土里衬的羊油一样肥润。这是一块圆形高古玉璧的一半,正面一个踩着双云纹飞扬跋扈的螭龙,反面满布规整谷纹,沁色正好在螭龙头部,光照进螭龙眼里有丝丝灵动的红色游出。
那个上夜班被瘸子砸门找工具救人吵醒的工人拉着一个平板车回来了,瘸子遮掩着手一抖玉璧跌回到和泥了的地面,翻个身螭龙朝下,谷纹粘着黄泥很不显眼。
地上的童没有一丝生气。瘸子盯牢了童看着她被放在平板车上被拉走,玉悬空在板车外面晃荡着,瘸子假装追过去摔倒一把扯下那块玉,赵依童一边的小辫子被扯起来挡在脸前,前面拉车的工人完全没看见瘸子的一系列动作,他着急的拉着板车上的小姑娘朝卫生所方向跑去,直到看不见人,瘸子才伸进领口拉出一根绳子。
瘸子手心里也是半块玉璧,他小心的把两块玉拼在一起,一个很霸气的完整螭龙玉璧。没错了,就是这块玉,当年是他从衡水街的萧老板那里得来,临走前请玉工分成两半,一半他留着,一半给了他心爱之人。
他用拴玉绳子紧紧捆了蓬乱的长头发,把两块玉都塞进头发,又扯了一节湿裤脚,牢牢把玉和头发绑一起,等下会有红袖章抓他问情况,必须确保玉不被发现,守了半个世纪比命都重要的物件,是他寻找心爱之人唯一的凭据,不能有任何闪失。
之所以情急之下拽下小姑娘的玉是因为一旦被人发现她带着玉璧,可能会影响家里大人的安危,接受再教育的黑五类还私藏这些东西怎么解释?
有的人啊,如果对什么人应许下什么,就像欠命债一样心心念念的背着,至死方休的节奏。
以为就没希望了,老话说的好,73,84,阎王不请自己去,自知时日无多的瘸子,是看见了那个黑皮包,他听说从北京来了一批接受再教育的黑五类,他想打听一下京里故人的下落。
瘸子忘了自己早已不是当年善家风流倜傥的王爷,吓得小姑娘竟然往井里躲,内疚自责都不足以替代震惊,小姑娘的玉,竟然,竟然……难不成这小姑娘是J颉或者J钰的后人?
瘸子打定主意守在井边,小姑娘醒了就会跟家里说,家人会找他算账,长舒一口气,瘸子挺了挺腰。
赵依童姥爷三房妻妾10个孙辈,只对赵依童宠的特别,小姥姥生下妈妈难产走了,妈妈是庶出民国也没了格格的封号,又不听话自由恋爱嫁给门第悬殊的汉人同学,婚姻很不幸福。按理女儿赵依童未必有全名写进家谱的资格。
满族人传统家谱是牛皮口袋里很多打着疙瘩写着满文单名的牛皮绳,民国以后为了避祸很多家谱被毁,满姓基本都改成汉姓。
姥爷伊尔根觉罗家世袭降二等郡王的身份,在近亲通婚子嗣绵薄的皇族中算是多男孙的一支,赵依童一个庶出外姓女孙,因为出生时间特殊,姥爷一反常理坚持必须姓赵,爷孙能见面的所有机会都不错过,临走姥爷握着童的手,悠悠呼出很长的一口气。曾经深邃睿智的双眸,在童眼前,像干枯的水井,眼看着一点一点皱瘪下去。母亲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合上姥爷睁着的双眼。原来,人死的时候,真的是肉眼可见的干枯。姥爷死不瞑目盯着童的那双眼让她心疼了很久。
陪着自己在医务所,身体躺着,童坐着,母亲出现的时候还穿着工作服,她傻傻的拉着赵依童的手干坐着,童在一边拽她衣服想跟她说话,手从母亲袖子里穿过。童认真的说,她在井里看到的倒影不是自己,是个带帽子的男人,说她并不想跳水井,就不知怎么滑下去的,说她头很痛,衣服湿的浑身冷,还说那个瘸子好像不是坏人,是他砸开别人的门找工具打捞她的,早知道就不躲了……
但仿佛,母亲是真的生气了,她完全不理会童,自顾自拉扯着被单下的另一个童,童尝试了半天也回不去那个身体,她着急的冲着母亲大声说,
“我在这里呢。”
医生护士来了又走了,毛毛妈李叔叔他们都来了,母亲被架着走的时候,童急了,想去牵母亲的手,牵不住只能跟着走,母亲走的很慢,大门外阳光很刺眼,童怕刺眼的光,母亲被李叔叔用车推着,毛毛妈在一边扶着,走的很慢,童钻进母亲的衣服,想,这样暖暖安全的感觉真好。
一早借着玻璃射进来的阳光,赵依童发现母亲有白头发了,这个会给腰带打漂亮蝴蝶结大学毕业还不会系鞋带,只能用鞋襻的漂亮妈妈,一年内,父亲和女儿都走了,那个偶尔回来挑水的人,前途光明的很眼见是指望不上的,以后家里就只剩她一个人,童看着妈妈像长辈看小辈一样,怜惜的伸手摸母亲头发。
落空的手,空落的心。
赵依童趁母亲睡着,出门朝井台方向去,她要看看井里的倒影,远远看瘸子疯疯癫癫的嘟囔,……肿着脸头发胡子粘着血痂,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头,抱着井沿儿,像抱着撒手就没的亲人。
瘸子被红袖章带走后得知小孩到医务室之前就死了,怕引起疑心也不敢缠着问小孩家住哪里,被一顿爆打当疯子扔出去。
派出所的人说,河西走廊明清到现在都是烟土枪支贩卖通道,不少干这行的之前不是逃兵就是土匪,要不是看他一把年纪又病又疯,这次就直接抓了。
魔怔了的瘸子一瘸一拐蹭回井边,他盘算着或许打水的人们会谈起小女孩是谁家的,他一定要想办法联系到这家人。
吊桶被扔在井台远一些的地方,童看向井里,这次带帽子的男人又出现了,童实在想不明白,洗脸盆大水缸小河边,童从来看到的都是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瘸子惊异四顾,没人啊,藏着玉的位置,一阵过电似的凉麻感伴着不易察觉的风吹高压线的声音,瘸子摸到玉,确认一样按了按。
井台上的童堵起耳朵,她听到的是比风吹高压线多出很多分贝的蜂鸣。
下面井水微澜,井里带帽子男人的脸皱起来像是在笑又好似在点头。
童抬起头不得要领的问瘸子,:
“你是谁啊?”瘸子无视,不答。
童看向这个不回应的瘸子,正看到他松开扒着井沿儿的手朝井里伸去,口里叫着:“宝儿,等等我宝儿”。
童惊叫着奋力推了一下瘸子,这次好像瘸子感觉到了什么,老眼昏花的看向童的方向,空洞的出神了一会儿,水里的人影再没出现。等了很久,瘸子艰难起身,朝那天来的方向挪去,好奇的童跟在后面,他走的实在太慢。
瘸子来到离平房区很远的一片土坡后面,稀稀拉拉不多几处破烂土坯房,他在一户门口放着大铁锅的人家停下,这时天已经大亮,这个区域并不见人们出门上班上学的景象,一个怯怯的半大姑娘开了门。
瘸子自顾走进去,门里一个差不多年纪的老头坐在屋外拽着门框边挂的干玉米,看到瘸子,默默走到石臼旁,扔下手里的干玉米,就势顺边靠坐下,瘸子腿不好,唯一的小凳归他。
姑娘进屋,不一会端出两碗玉米糊糊,递给瘸子的糊糊上还放了一个馍馍歪在碗里。姑娘低眉顺目的转身进屋,石臼旁的老汉嗓子里不清不楚的咳嗽了一声。
赵依童想留下听他们说话,看了一下天又想母亲应该醒了,她要回去陪母亲。白天让她很没精神。往回走的路上尽量走在阴影里,原以为很远的地方,很快就走到了家门口。毛毛妈端着饭盒过来,进屋的时候,毛毛妈在赵依童的面前关上了门,差点撞上赵依童的脸,毛毛妈从来不会这么没礼貌‘
赵依童想着就径自跟着走进去。她坐在母亲的枕头旁边,母亲的枕头是湿的,她换了个地方撑手发现整个枕头湿的找不到干地方。
毛毛妈搬个凳子靠在床边,把饭盒打开,摘下眼镜开始揉眼睛。床上的母亲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某个角落,眼泪从鼻梁跨过去跟另一行眼泪汇聚在一起,一串接着一串渗进枕巾不见。
赵依童想说,她的玉不见了,但估计母亲不会在意,她现在看起来不在意任何事情。
又一个晚上,大西北的夜空被冶金厂锅炉烟囱熏的通红的时候,赵依童在井台儿边又看见瘸子,今天瘸子收拾的整齐了许多,那天挨打的脸认真洗过,头发并没有剪,仍然长长的团在脑后,他瞪着红红的眼,痴痴望着井里,赵依童走过去,想知道他在看什么。
赵依童探头的时候井里又出现那个带小帽的男人,白月光映着通红的夜空,他静静地看上来,不悲不喜的高贵神情,衣服发着粼粼银光。赵依童把头探进井口认真的看着这个她觉得非常亲近的神气的人,身边瘸子擦身而过的力道蹭着赵依童肩膀猛的朝井里斜了一下,她还没看清,身旁这个高大的人不见了,随之传来井里闷闷的扑通一声,赵依童愣了一下猛的转身高喊:
“救命啊救命啊,”
但没人听见,如果连母亲都听不见她,还有谁能听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