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五桩往事
八月底夜风在城里是爽朗,出了城就多了点冷冽。宪城外有阵野树林,方春雪胸有成竹,带着明堂和棠仰就朝里进。明堂见前方黑咕隆咚一片,不免有些忧心,尤其是春雪姑娘时不时摇头晃脑自言自语,还朝两边乱挥,“别和我说话,忙着呢!”
没成想这树林子里七拐八拐还有岔路口,两边都是荒郊野岭的样子。方春雪站在岔路口自己也犯嘀咕,小声嘟囔说:“哪边来着。”
明堂见她开始不靠谱起来,揉了揉眉心出主意说:“要不问问你的‘好兄弟’们试试看?”
棠仰啧了声,在后面道:“不用。”
两人回头,见棠仰站在原地闭上眼睛,霎时整片树林的叶子无风自摇,哗啦啦仿佛无数人细语,鬼魂堆儿里长大的方春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棠仰睁眼,叶片即刻停下,他沉声说:“两边都有。”
这下更犯难了。大晚上的城郊摆出来俩夜市,怎么看怎么有一个不太妙。棠仰看看明堂,“往哪儿走?”
明堂又看看方春雪,“你好好想想。”
方春雪过了下脑儿,拍胸脯道:“往好兄弟少的那边走。”
听着挺有道理的。三人迈上左边路口,方春雪还在自言自语,“去,谁和你们走一边,少把我们往阴沟里带。”
又往前走了一大会儿,可算是看见林子尽头一片暖色的灯火,人声嘈杂。看来闲人还是很多,大晚上不睡觉跑到城郊去抢便宜货。明堂暗松了口气,拉着棠仰快步朝前,越过方春雪。
别看在城郊,这市集有模有样,卖啥的都有。吆喝声杀价声熙熙攘攘,颇有活气儿。小摊儿上挂着灯笼,在黑夜里连成一片,像夜里晕开的一粒朱红。棠仰和明堂并排走进人群中去才想起方春雪还没跟上,回头喊她说:“走啊。”
俩人喊完就自己回头扎进去转,丝毫没注意到,春雪姑娘面部僵硬,脸色惨白。
老天爷,跟好兄弟反着走还能走到鬼摆摊的市集来,真真是撞大运。这地方鬼气冲天阴风阵阵,那俩人也是够有本事,眼都不眨地就进去逛了。
她这才想起从前在赌庄里听过这地方,宪城财路广阴路便也广,附近的孤魂野鬼有时会聚起来卖点东西换点冥币啥的。城隍的阴差力士偶尔也来喝口酒,因此就算有生人误入也没闹出过什么大乱子。
不过,别说是天生阴瞳的方春雪,随便是个生人都能看出这地方鬼气四溢不太对劲儿,怕是也不会再往里走。
不愧是棠仰和姑爷,佩服佩服。
方春雪打了个哆嗦,不由地四处张望,见附近似乎没有阴差的样子,这才比鬼更鬼鬼祟祟地跟上去。
明堂和棠仰在略前面些神色如常,春雪姑娘越逛脸色越白,这地方也能碰上熟人――熟鬼,从前在赌庄里一起出过千的老伯招呼她,“哎,春雪,有段时间没见过你了!”
方春雪僵硬地同他摆手,“呦,大爷,你也改邪归正了。”
鬼老伯一嚷嚷,附近的阴魂围过来几个,果然又是眼熟的,齐声调侃她道:“妈呀,谁不知道春雪其实怂得很,只敢在人堆儿里作威作福,如今也敢来咱们这儿凑热闹了!”
本来在人家地盘上哪有不低头的道理,方春雪想想宪城一霸还在前面呢,一梗脖子嘴硬说:“你们别惹我啊!我有人罩着,我家姑爷他们领我出来的!”
众鬼哄笑着散了,方春雪刚松了口气,又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她憋住了没敢应,抬眼才瞧见是明堂和棠仰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前回头看她,棠仰从鬼大娘手里接过红果,吩咐她说:“给人家钱。”
说罢,两人继续往前逛。方春雪赶忙哎了声,从兜里摸出明堂的钱袋来,看看鬼大娘极力和蔼却因为一脸死气而阴森森的脸,把钱袋又收了回去,摸出自己的。她掏出叠好的元宝,递给鬼大娘,干笑了两声赶紧跑了。
幸好她这人常年和阴魂打交道,从来随身带着叠好的纸钱。
快步跟上,方春雪瞧着棠仰吃了一颗红果,仍然面不改色,心道妖吃这个应该没事,心里刚想完,那边明堂凑过去说:“我也想吃。”
棠仰把糖葫芦举到明堂嘴边,明堂笑笑,刚要张口,方春雪在后面大喝道:“姑爷等等!”
她这嗓子略显撕心裂肺,惹得棠仰又蹙起眉。明堂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她,方春雪只得继续干笑,“姑爷……你、你真要吃啊?”
明堂想起方春雪穷得叮当都响不起来,应该给她也买一串的。他垂眼看了棠仰罢,问她说:“你吃吗?要吃就买。”
一阵恶寒,方春雪摇了摇头。
被她从中作梗,明堂也忘了吃糖葫芦的事。两人并排走在热闹的夜市上,令他不由想起初来宪城。当时囊中羞涩,好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自己基本算是在养家糊口了,真是造化弄人。他这样想着,不由就去牵棠仰的手。棠仰本来缩了下,还是让他抓住了,俩人谁也没看对方,只是将目光放在各色小摊上,棠仰顿了须臾,也回握住了他的手。
“这个挺好的,”脚下一停,棠仰随手拿起身旁小摊上的一个面具,给明堂看,“给春雪买个吧,叫她赶紧把那个怪里怪气的刘海剪了,难看死了。”
那面具是一小块儿白瓷的,不算多精致,胜在薄而轻巧,刚好能掩住一只眼睛。方春雪长得并不难看,全毁在那刘海上,本着自己不看她眼烦,买个也无可厚非。于是又喊她道:“春雪,拿钱来。”
棠仰顺手把那面具递给她,方春雪只得接过了,她也不敢问价,硬着头皮从口袋里胡乱摸出几个纸元宝来塞给那鬼摊主。几乎是在金灿灿的纸钱露出来的刹那,明堂心里咯噔一声,棠仰在旁边说:“你掏纸钱干什么,找人家骂呢。”
说罢,他自己也懵了,不由地扭头看向明堂,明堂果然也在看他。两人手还握在一起,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指头僵住了。他们一齐回头望向方春雪,再傻的人也觉察出来和着是这俩人根本没发现端倪呢。她挂着冷汗惨然一笑,僵硬地点了点头。
明堂骂了句脏话,棠仰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旁边的鬼摊主插话道:“哎小哥,嘴里放干净点。”
三人两前一后低着头急匆匆地往前走,幸好这鬼夜市不大,很快就到了头。明堂抓紧棠仰的手不松,棠仰也不吃那糖葫芦了,三人钻进树林里直到快听不见那嘈杂声了才停。方春雪崩溃道:“你俩根本没发现吗!”
棠仰更气,训她说:“要你干嘛,你提醒我们一声啊!”
春雪姑娘欲哭无泪,“我以为是你俩想找点乐子!”
一旁沉默的明堂咳嗽了声,他脸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开口的语气听着也同平时不大一样,“春雪你回避一下。”
方春雪心道我往哪儿回避去啊!偷瞄一眼棠仰,他自然也发现了明堂不对,目光锐利地扫过来。想想看还是这边更惹不起,方春雪倒退着退回了鬼夜市。
刚一走,棠仰便问说:“你怎么了?”
明堂不答,拉着棠仰往另外一个方向走。林子边缘有条丈宽的溪流,轻快的水声伴着沉默,载着月光向前流。明堂拉着棠仰在溪畔席地坐下,他一言不发,这场景却莫名让棠仰想起了那日在宪城内的河堤。明堂眼下的那粒朱砂小痣在漫天星辰下像是心头的血珠,双目熠熠生辉。他问自己“想不想跟我去看看”,江河湖泊,碧山浮岚。
他问得认真,棠仰心悸不已,因而更有点恼。怎么能认真呢,怎么能轻易地向并不熟悉的自己――连他真身是什么都不明的――去问。怎么能堂而皇之说什么“跟我走吧”,说什么……我信你。
他说的每句话,棠仰都情不自禁地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