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雨下得太大了。
天边时不时闪过的一阵雷光照亮了一瞬,陆柯词看见那个仓皇逃走的人根本没有脸,他浑身漆黑,像捏坏的软陶,四肢都弯弯扭扭的。
山开始晃动,被雨水拍打到地面的种子刚一落地就发了芽,和整座山的植物一样快速生长着,绿叶和草泛出不正常的黑绿,陆柯词将伞骨全数抽出,剑悬浮在他身边,像是和他融城了一体,和那些蓄势待发的绿植一齐朝那人冲了过去。
陆柯词什么都听不清,被挖空心脏的像是他,那种对于死亡的害怕和无措一并涌进大脑里,胸腔里空得厉害,四肢机械般地释放身体里的灵力,操纵着所有的植物和身体朝那人打过去。
那人连忙掏出刀来格挡,挥刀斩断袭来的一簇枝叶又立刻在掌心凝聚出一团黏着的液体丢到一边,植物根茎被腐坏,迅速落下,陆柯词握紧剑向上一挑,那人往后退了一步轻松躲过,又反手朝陆柯词砍去。
他出刀奇快,天边的雷光刚一闪过他的刀便落在了陆柯词的肩上,血喷涌出来,陆柯词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把剑丢开,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灵力从手中爆开,那人再想把手抽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枝条从陆柯词的指尖长出来,一瞬间便将他的四肢缠住,他似乎有些惊讶,猛烈地挣扎着想要逃脱。
陆柯词用枝条缠住他的脖子,那人被缠得无法呼吸,身型也无法在空中稳固,猛地倒下来,陆柯词却一点儿都没松开他,和他一起坠落到地上,手死死掐着他的手,用各种各样的树枝插进他的身体里,枝条缠进肉中,死死地贴着骨头,叫他动弹不得。
“不,不愧是……神族,”那人像是笑了,他没有脸也看不清表情,语气丝毫不慌,“竟能将……木灵根,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
他又喘着粗气说了好些话,大抵都是些夸陆柯词灵力用得好的废话,若是此时有眼睛定能看见他眼底的贪婪,但陆柯词不为所动,他用了两根比他手腕还粗的绳子缠住那人的脖子,一边快速地在他身上摸索:“还、还给……还我……”
那人像是没听清陆柯词在说什么,下意识地愣住了。
“还,还来,我的,还给我!”陆柯词快速将他身上摸了个遍,没能找到陆朴怀的心脏,气急了抬手抓着那人的头猛地往地上磕,那人身体里大概是没血的,每磕一下便淌出不少黑水,黑水被雨冲刷着流下石阶,陆柯词每一声都比方才更绝望,“还给我!师父的,给我……我,还给我!”
“你师父的心脏?”那人笑起来,他笑得肩膀都在抖,身体里各种各样的植物扎进内脏和骨肉里,“他虽然不能成仙,但也活了许久,道行高深,心脏对我们来说可是大补……”
陆柯词猛地顿住了,瞳孔紧缩,耳畔的嗡鸣声响得他头都要炸开,他听见那人一字一顿道:“我早已在掏出他心脏的那一刻,将其吞下……”
所有的绿植长出荆棘,膨胀无数倍,活生生将那人撕成了碎片,像前几个死去的邪修那样,他也化作一团黑水,尸体连个影儿都不再留下。
陆柯词跪坐在地面上,分不清自己有没有哭,雨打在脸上太疼了,疼得他四肢都发软,站不起来。
“……陆柯词,”邱岘走过来,蹲在他的对面,声音同样沙哑,“我们要把师父带回去,不能让他就在这里淋雨。”
陆柯词这才抬眼看了看邱岘,下唇被他咬出血,嘴里都是铁锈味儿,他点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抬手,伞回到了他的手上。
陆朴怀的魂魄离体完毕,正处于一个刚成为鬼的时期,意识还没完全复苏,陆柯词默不作声地走向那缕魂魄,邱岘刚觉得不对,陆柯词便用那根能装魂魄的伞骨将陆朴怀的魂魄收了进去。
“你干什么?”邱岘惊愕地看着他。
“回去,”陆柯词将伞变小了,下意识地往手链上挂,但手上已经没了手链,他顿了顿,将伞坠放到裤兜里,“救他。”
“……他已经死了,”邱岘放缓了语气,“修道者魂魄离体……是放不回去的。”
更何况他不光是心脏被掏空。
他的腹部被一颗硕大的钉子贯穿才会被钉在石柱上,胸口那一块地方的肉和骨头都没了,死去多时,魂魄挣扎求救许久才被迫离体的。
已经没救了。
可陆柯词不信这些,他把陆朴怀背起来,木讷着说:“救他。”
“他已经死了,”邱岘说,“别这样。”
“救,”陆柯词抿了下唇,他没看邱岘,陆朴怀不算轻,他有些吃力地踉跄了下,“救他。”
邱岘没能说得出话来。
陆柯词背着陆朴怀一步一步地朝前走,雨水模糊视线,他想,三师叔祖是药修,没什么是她治不好的,只要能把魂魄带回去,怎么可能治不好?
能治好的,师父虽不能成仙,但将来的路一定是一帆风顺,怎么可能死在这儿?
“陆柯词!”陆桓意从山上跑下来,尹烛跟在他身后,“发生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方才那人留在地面上的黑水忽然一跃而起,陆柯词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拦,黑水却穿破了他的手掌,直直冲向了陆桓意。
邱岘飞身过去,小纸人从他身上跳出一个接一个地朝那边跃,陆桓意停下脚步,手中燃出一团火光,他在火光之中握住匕首,还没来得及挡,那股黑水便刺穿了他的喉咙。
尹烛身上分明没被伤到,却也出现了同样的伤口,他咬着牙把陆桓意搂进怀里,没来得及说什么,那黑水便从喉咙的伤口处流进肉里,腐烂他的身体,陆柯词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了,陆朴怀从他背后滑落,他快步冲着小师叔跑过去,不足两米的距离,他像是永远也跑不到了。
陆柯词想不起来听谁说过,但这段记忆很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脑子里。陆桓意和尹烛早些时候将性命绑在了一起,一损俱损,小伤无关紧要,像这种喉咙被穿破,身体被腐烂的致命伤就会完完整整地反馈到尹烛的身上去。
他们两个人迅速无力地瘫软下来,陆桓意还有些茫然,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尹烛一味地搂着他,咬紧了牙从空中绽出一团火想要去追捕那团已经离开的黑水,但火球丢出去没几米便熄灭了。
熄灭了。
陆柯词掐住自己的喉咙,想叫喊出来,但他发不出声音,识海震荡,他能感受到正片湖蓝色的天空正在坍塌。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师父死了,小师叔和尹烛师叔也死了,为什么?
识海内的星河开始陨落,一颗一颗重重地凿在地面上,书架被法阵护好,河水却被星星砸得激荡,书桌和树木花草都被砸烂,陆柯词跪坐在地上,手指狠狠地抓进泥土里,小指好像断了,使不上劲儿,他连呼吸都快中断。
那八个小纸人想要堵住他们的伤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陆柯词看着它们上上下下的蹦Q,眼眶里涩得厉害却流不出泪,他想张开嘴喘一口气,张开嘴进到嘴里的却都是咸腥的血――他流鼻血了,眼眶里淌下来的也是血。
识海的坍塌终究是影响到了肉体,陆柯词捂住鼻子和眼睛,猛地用头撞在地面上,喉咙里发出几声意味不明地吼,邱岘站在他的身后,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许是血和眼泪混合了才会流这么多,陆柯词痛得要死,又忍不住想他们是不是也这么痛?
师父被掏心的时候是不是比这还痛?小师叔莫名其妙被穿破了喉咙,肉体腐烂的时候是不是比这还痛?
他脑子里霎时间闪过许多记忆,是往常要用记事簿才能回忆起来的东西,是他四岁那年正式举办了拜师礼,陆朴怀笑得跟老来得子似的,没让他跪,开开心心地往怀里一搂,冲陆桓意说:“开心吗!你再也不是师门辈分最低的了!”
“小孩儿真可爱啊给我抱抱,”陆桓意冲他伸出手,“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不行,我徒弟,你想抱你自己找个孩子去,”陆朴怀往后退了一步,“让尹烛给你生一个,或者你俩努力努力,你给尹烛生一个也行。”
“师父你看他!”陆桓意指着陆朴怀冲自家师父吼,“有这样当师兄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