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觉醒
傅行简很生气。
他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口――段慕鸿因为他的欺骗而与他吵的不可开交的档口,同他数年不见的陆朗,竟然带着人开着船来了。
“雁希!雁希!”陆朗在南岸大喊。傅行简把头探出由茂密藤蔓遮着的岩壁洞口,厌恶的望着那个一边大喊一边试探着走近荒岛的人。“他怎么摸到这儿来的?”傅行简嘀咕。“这人怎么也成了她的狗皮膏药了?”
随即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哗啦――”傅行简回过头去一看,就见段慕鸿已经穿好了来时的那身衣服,把满头的配饰都摘了锁进石床尽头的箱子里。她像个山中鬼魅似的,摇晃着一头及腰长发,回过脸来轻蔑的看了傅行简一眼冷冷道:“你看,你藏不住我的。吕宋人既然发现了你,那总有一天,他们肯定会带人来这儿。傅行简,这里不是无人问津的桃花源。你自然做不了居心叵测的武陵人。”
她回过头去,开始用梳子梳理自己的一头长发,傅行简看出来了,她试图在没有镜子的情况下给自己梳出一个男子发型来。
才仅仅一天的功夫。一天,一天前段慕鸿发现了西海岸的秘密,也发现了傅行简的隐瞒。傅行简从去年冬天就已经和吕宋人联络上了。他们通常在北岸交易。傅行简给金银,吕宋人给东西――傅行简骗他们说岛上有食人族,加上这里距离鬼眼礁太近,有许多吕宋商船都曾折在这里。在吕宋人眼里这是一座不详的岛。所以他们不敢上来,只敢跟傅行简做些简单的交易,用各种东西换取傅行简的金银,还要被傅行简威胁不能随便说出去,不然就不跟他们做生意。
靠着这样的两头欺骗,傅行简总算又成功把段慕鸿在岛上多留了一个春天。而他没想到,因为他那日清晨和吕宋人的几句口角冲突,让吕宋人在无意间对吕宋岛上的人泄露了他傅行简的这一处所在。
“我是一定要回大明的,傅行简,你拦不住我,别白费力气了。”昨天刚从西岸回来时,她曾冷冷地这样对傅行简说。
“为什么非要回去呢?”傅行简哀求她,“雁希,你在这儿难道不快乐吗?”
“快乐?”段慕鸿对他发出讥诮的冷笑。她夸张的睁大眼睛,做出一个虚伪做作的假装欣喜的表情:“是啊!我非常快乐!我他妈的都快乐开花了!傅行简,我和你在这里看流星,吃烤肉的时候,我的老母幼子,也许正在家里为我的‘死讯’哀哀恸哭!你知道不知道?而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的!可你却骗我!欺瞒我!让我在这里白白浪费了几个月的时间!”
“傅行简,我从前说过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今天我再跟你重复一遍,我最讨厌别人骗我,尤其讨厌说爱我的人骗我!”
此刻,望着费劲扎头发的段慕鸿,傅行简慌了。
“雁希,你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又开始做男装打扮了・・・・・・・”
段慕鸿没有立刻回答。停了片刻,她才冷笑一声道:“靠天靠地靠旁人,不如靠自己!我去跟陆朗回合。我要离开这里――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傅行简呆住了。
“段慕鸿,你――”他轻声说。
“众所周知,我没有心。”段慕鸿冷然道。“你说错了,我只是对骗我的人没有心。我说过的,我最讨厌人骗我。”
她到底没能扎成那个男子发髻。段慕鸿干脆随手在头顶扎了个髻子,起身从温泉湖泊后面的山洞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傅行简听见她在山顶大喊:“伯昭!伯昭!我在这儿!”
傅行简迟迟不肯下岩洞去。他不想去。他的秘密已经被人看破,他所编织的桃源美梦也被梦里的良人佳侣撕了个粉碎。岩洞就像他的保护伞,他最后的不可侵犯的领地。他如同一头孤狼,固执的守在自己的窝里。总觉得自己只要不出去,他的美梦就永远不会终结。
然而很可惜,陆朗的伙计残忍的打破了这些。傅行简眼睁睁看着那个不认识的男子从温泉湖泊的另一头走过来,后面跟着陆朗,笑嘻嘻的冲着他招手道:“傅朝奉!别来无恙呀!”
陆朗从后面走了过来,一副要和他寒暄的模样。段慕鸿双手抱胸站在他们身后――她竟然还冷静的给自己裹了胸,换上了他们漂流到这个岛上时穿的那身男装。段慕鸿,真有你的。
“雁声,”陆朗本想对他行个礼,然而看到他一脸冷若冰霜,脸上的笑容登时有些挂不住。犹犹疑疑道:“雁声,你――你不舒服?”
“显然,”傅行简冷冷地说。他对着陆朗伸了个傲慢的懒腰,转身走向他的石床:“你怎么来了?还带了这么多人?”
他身上依然穿着段慕鸿为他做的那件直筒子似的“裙子”。
陆朗看出来傅行简语气不好,但是当着下人的面不好同他计较。于是收起笑容冷淡又简短的答道:“雁希和你失踪后我科举不第,家中老父又去世。实在没活路了,只好同人结伴出海做生意。前几日刚贩货到了吕宋。结果遇上一个渔民说他在这里遇上个出言不逊的男人,口音跟我很像,我便疑心他们遇到的也许是遇上海难漂流至此的雁希,就带着人让他们带路驾船来了。”
“这么巧?你恰好在吕宋?”傅行简冷笑。他落拓的往石床上一躺,用老虎皮把自己裹起来道:“怎么偏就这么巧?吕宋渔民‘正好’找到了我们,你又‘正好’遇上了他们,最后你就‘正好’跟着来了?”
他厌恶的看了陆朗一眼:“好‘巧’啊!”
陆朗彻底生气了。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当即冷笑道:“雁希!我同傅朝奉认识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他原来是这么个蛮不讲理的性子?也难为你,同他一齐被困在这岛上这么久!”
“伯昭,别说了。”段慕鸿的神情既是厌烦,也是疲倦。“他在岛上被困的久了,心情不大好。我带你去那边搬我说的宝藏罢。”
“心情不大好?究竟是谁心情不大好?”傅行简从石床上腾的坐起来咆哮道。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忽然看向段慕鸿,冷笑了一声道:“还是说,你其实想说的是脑子不大好?我聪明的,识时务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段朝奉?”
段慕鸿原本转身欲走的背影猛地僵住了。陆朗的眼神在二人之间跳来跳去,最后落在段慕鸿身上,他低声道:“算了,雁希,不和这疯子一般见识,我们去――”
“段朝奉这么爱财如命,从荒岛上逃走连死人的钱都不放过!这等不择手段的敛财方法,傅某佩服!却不知段朝奉这些钱财即便带回大明,又能享受多久?别不是最后都如同您那家大业大的店铺一般,灰飞烟灭了罢?”
傅行简这句话喊得极是恶劣。段慕鸿登时便转过身来恶狠狠的瞪着他。陆朗挡在二人中间直觉段慕鸿要发作。正愁怎么调停,却听见段慕鸿轻声道:“伯昭,你带着你的人先出去。我同傅朝奉说几句话。”
“雁希,这・・・・・・・能行吗?”陆朗犹豫道。
段慕鸿给他递了个眼色,陆朗只好带着下人退出去了。段慕鸿看着陆朗和她的人完全消失在对面洞口尽头,这才回过头来走到傅行简身边,在石床旁坐下。
她低下头专注的望着躺在床上狠狠瞪着她的傅行简,仔细端详着傅行简脸上的悲,愤,怒,恨,还有委屈。
其实最多的是委屈。委屈压弯了他的嘴角,让他那原本有些骇人的怒目低眉变得愁苦,瞧着就不那么吓人了。又或许是在段慕鸿端详他的过程中,傅行简紧绷着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
“雁声,”段慕鸿温柔的轻轻道。她的声音沙哑,然而这温柔声气听在傅行简耳朵里却如同滴落的玫瑰晨露。“甜蜜的毒药,”他望着段慕鸿红润的嘴唇和苍白的面庞,在心里默默地想。“她在给我下甜蜜的毒。”
“雁声,”段慕鸿又温柔的叫了一句。“有一件事,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最后,我放下了怀疑。因为我觉得你对我应该还赶尽杀绝不到那个份上,是不是?你只是想要得到我,不是想要毁灭我。因为你不忍心,是不是?”
她温柔的俯趴下来,凑到傅行简的耳边,如同甜蜜私语般的同他咬耳朵:“乐安南街,我那半条街的铺子,是你放火烧的吧?”
傅行简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段慕鸿的呼吸打在他耳畔。
“她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他心如刀绞的想。
“真可怜啊,我,”他在心里默默的嘲笑自己。“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她对我这样温存了罢?”
“雁声,你回答我,你不会烧我的铺子的对不对?你爱我,你不会伤害我,你不忍心伤害我的,对不对?”
段慕鸿趴在他耳边,同他肌肤相亲。哈,看啊,她知道他爱她!她把他拿捏的多好?就因为爱她,她知道他不会把她的秘密抖搂出去,更不会对她杀到片甲不留,是吗?
真可惜,其实她错了。他傅行简本就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嘛!
傅行简心跳如擂鼓。他想段慕鸿应该也是这样,听不到他的回答,她的心也在痛,对吗?她知道这是对他们两个人的折磨。两个人,每一个都是。
傅行简慢慢把手放在了段慕鸿的胸口,他听见了她又一次哀求般的低语:“雁声,告诉我,不是你烧的,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啊?”
她已经快哭了,她的眼睛已经要哭了。
可是傅行简抚摸着她的胸口,他发觉她的心脏毫无激动,平静的有如又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对话。这一刻,傅行简忽然很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