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新的一年里,怡和洋行的生意稍有些起色,但是亚瑟却比任何时候都忙碌。自从西历新年后,弗朗西斯再没在洋行里露过面,他已经向亚瑟递交过辞呈,但亚瑟并未批准。少了弗朗西斯,很多事情亚瑟都得亲力亲为,他想把阿尔拉来帮忙,但是阿尔坚决不肯插手洋行的事务。王耀的工作也比以前繁重得多,由于劳累,他脸色总是不好。费里在作画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没有对王耀说,而是跟路德提起:“好像我把他脸上的颜色移到了画上,他就没有色彩了。”
王耀也为其他的事情烦心,那天阿尔一反常态地出现在洋行里,王耀欣喜地想上前说话,不料阿尔只是跟亚瑟争执了几句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自始至终都没看王耀一眼。王耀很失落,可是又说不上来这种失落感从何而来。自从圣诞节之后,他和阿尔一直没能再好好地相处,他猜不透阿尔的想法,虽然阿尔看上去是个并不复杂的人。
忙起来的时候,日子过得很快。快要过年了,对中国人来说,无论生活如何困窘,年都是必须得过的,这是一种坚持。上海虽然有大片的租界,但是生活在上海的中国人都没有忘记自己的旧历年,即使西方的历法已成为政府规定的合法纪年方式,但民间仍按照传统的那一套来延续这个民族传承了几千年的生活。
工作再忙,王耀也在寻思置办过年的事情,按说新年得给湾湾准备压岁钱,还得给她添新衣服,可是他现在拿不出足够的钱,只能减少一些。觉得自己挺对不起湾湾,这些年来只让她跟着自己受苦,连个年都不能让她开开心心地过。另外还有一件事让王耀牵挂,有道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他的弟弟王港一个人在英国,过年的时候肯定要想家吧?
但是想知道王港的情况就只有去问亚瑟,王港会定期给亚瑟写信,说明他在英国的情况,同时转达对哥哥和妹妹的问候。而他并不直接给王耀写信,一方面是由于王耀在他离开以后搬过几次家,最重要的原因是亚瑟不允许。所以王耀只能去问亚瑟,但亚瑟从不会给他看信,只向他说明一下信中跟他有关的内容,当然,也是经过亚瑟挑选的。亚瑟不会告诉王耀,王港在刚到英国时因为一张中国人的面孔而受尽了欺负;他也不会告诉王耀,王港曾经恳求哥哥让他回去;亚瑟更不会告诉王港,王耀是如何想念他这个弟弟,如何希望能见到他。亚瑟只是告诉王耀,王港一切都好,学业顺利。亚瑟也告诉王港,王耀忙于生计,让他在外面自己照顾自己。所以王耀得知的只是弟弟最模糊的消息,而王港能知道的是哥哥早已不在意他。亚瑟的办法很见成效,艰难的境况激发了王港的潜能,他迅速地成长,愈加优秀,虽然周围的英国学生们仍然看不惯这个中国少年,但是他的才华让他们闭嘴,他孤傲的态度和果敢的作风让出身贵族家庭的他们嫉妒不已,却又无计可施。现在的王港是一个令亚瑟满意的学生,而亚瑟对王港的意义早已超过了王耀。
并不知晓这一切的王耀仍然像以往一样询问亚瑟:“柯克兰先生,小香来信了吗?”
亚瑟百忙之中抽空回答他:“是的。”
“他现在怎么样?”王耀关切地问。
“相当不错,他从不让我失望。”谈起王港,亚瑟是颇为自豪的。
“他过得还好吗?马上要过年了,他会不会想家?”王耀想象着王港在外面孤伶伶的样子,有些心疼。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年了,你怎么还放心不下?”亚瑟皱起粗粗的眉毛。
王耀低声说:“他毕竟还小……”
“他十八岁了,王耀。”亚瑟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我都有点想象不出小香长大的样子了,”王耀苦笑,“那么,小香提到我和湾湾了吗?”
“他说他很好,让你们不用替他操心,”亚瑟转动着碧绿的眼睛,“他还说,过年好。”
“这孩子……”王耀脸上舒展出温暖的笑容,“也告诉他‘过年好’,他好好的就行了,不用担心我和湾湾!”
“我会转告的。”亚瑟点点头。
实际上王港的信里没有只言片语提到他的哥哥。
马上就是除夕了,王耀在工作之余也忙里忙外地办备年货,花钱称了一块肉,还买了些平时舍不得买的食材。对子是早就写好了,只等除夕那天贴上。伊万在一边看热闹,对这个陌生的中国节日表现出好奇,不时问一问这个是做什么的,那个又有什么意义。
小菲却不太高兴:“唉,最近生意这么不好做,真叫人别过年了!”
王耀不解:“你那生意,什么时候不一样啊?”
小菲一甩帕子:“这你就不懂了,王大哥。现在这年关底下,谁也没闲钱来找乐子啊!我们干这一行的姐妹就没得挣了!”
王耀笑道:“你可以去找洋人啊,他们又不过年。”
小菲拧出一脸苦相:“哎哟!可甭提了!自打上次码头闹事以后啊,到处都查得可严了!就连我们这些站街的姑娘都要查,说怕混进革命党的奸细!”
说起革命党,王耀又想到那些在监狱里的工人,不知道他们中有几个能活着出去。想起这些事,不得不意识到这是个风雨如晦的年月,即使在上海这样繁华的大城市里也不能安安生生地活着。
大过年的不想弄得心情不好,王耀极力打消自己那些念头。趁着休息日,王耀打算去给湾湾买礼物,虽然没有钱给湾湾添新衣服,但是总不能让妹妹冷冷清清地过这个年,于是王耀决定买些别的。他看中了一个梅花造型的发卡,湾湾最漂亮的地方就是那头乌黑靓丽的长发了,这发卡除了湾湾还有谁配戴?想到妹妹美丽的样子,王耀禁不住自豪地笑了。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施高塔路,天色已晚,夕阳金红的光洒在路边的梧桐树上,这条日后改名“山阴路”的跨租界道路是这样幽静美丽。路边的建筑多为洋房和中西结合的新式里弄,比起外滩上高而大器的建筑,这条路上的小房更具精致艺术的美感。由于住房条件很好,不少文化名人都在这里买房。王耀有些羡慕地看着那一个个小院落,虽然他不喜欢西洋风格,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条街道的确干净漂亮,而且如此安详,就像罗德里赫的钢琴曲――仅指他心情好的时候弹奏的。
阿尔会喜欢这个地方吧?王耀不知不觉又想起那位美国青年,他曾经很不情愿地拖着病体陪阿尔逛外滩,但是现在他忽然很希望能和阿尔一起在施高塔路上走一走。
然而王耀很快发现这种安详仅仅是表面上的,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路德家的中国仆人云间。王耀总觉得云间身上隐藏着什么秘密,这个表面温顺的中国人却有一双闪烁着自尊和生命力的眼睛,他或许不简单。王耀知道尾随的行为很不好,像个无耻的偷窥者,但是他无法抑止自己的好奇,悄悄跟在云间后面,不时借着梧桐树或建筑的拐角隐藏自己。一路跟下来,自己紧张得心怦怦跳。
云间拐进一座小洋房的后院,王耀理智地告诉自己应该离开,但他却有种马上要揭开迷底了的感觉,也有一点在法律看不到的地方做坏事的小小快感,于是他看看周围没人,悄悄翻过后墙。庆幸的是,院内也没人,只有一间仓库似的小房,王耀猫着腰溜到房门前,这房子的窗户和门都关上了,但把耳朵贴在门缝上能听到里面的声音。他听到至少三个人的声音,其中一个是云间,另外两个也都是男声,一个很陌生,另一个却似乎在哪听过,是一种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
先是那个陌生的声音:“不管怎么说,阿吉他是我的兄弟,我必须去求他!”这个人说话有关东腔。
然后是云间:“现在把守得特别严,要是去劫狱只能有去无回。”
关东人性急起来:“那你说怎么办?再这么等下去阿吉只能死了!”
那个有浓重口音的人说:“孟安,你急也没用,能救的话我们谁不想救他?”
云间忽然有点怨言:“子瑜,你也少说两句,上回你在外滩公园闹事,还不是差点进去?我们做这种事的人怎么能冲动呢?”
子瑜似乎就是那个口音很重的人:“行了行了,先别说我,想想怎么救阿吉吧。”
云间有些沮丧:“我本来想阿吉他只要咬定自己不是革命党,我们就有办法把他救出来的,可是他进去就承认了!我问过那个叫阿京的捕快,他说阿吉是为了不连累那些一起抓进去的工人才承认的,但是就算如此那帮工人也没放出来。”
“这个傻小子!怎么还那么直性子啊?”孟安埋怨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痛心。
王耀已经愣在门外,虽然有一定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自己偷听到的是这么大的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离开,当一切没发生过。
正当王耀准备蹑手蹑脚地走开时,忽然有一股强劲的力道把他的身体举到空中,在一瞬间他听到屋门被踢开的声音,然后就感到自己被重重地仰面摔到地上。他有片刻的昏迷,但很快在惊恐和紧张中清醒过来,感觉浑身疼得要散架子一样,他维持躺在地上的姿势向上看,恰好对上一双有钢铁般色泽的灰眼睛,那眼睛的主人是位身材高大的青年,这俊美如同神o般的人物正用神罚般的目光俯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