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失业后的第三天,王耀在一家西餐厅找到了份侍应生的工作。这家餐厅的生意还算好,侍应的收入也还过得去,但比在怡和洋行时的薪水低,要维持生活就不太容易了。王耀能得到这份工作是由于他英语流利,店里的洋顾客他能应付自如。
阿尔来看过他,王耀辞职后阿尔跟亚瑟吵了一架,最后还是没能让亚瑟改变主意,阿尔一怒之下也想辞职,但王耀劝他留下:“弗朗西斯离开已经让亚瑟很痛苦了,你不能再扔下他不管。”总之后来阿尔还是留在了洋行,只是没有了王耀的洋行更显压抑,阿尔时常觉得度日如年。
投入新的工作后,王耀变得更加忙碌,他从一个和纸张文件打交道的人变成跑退端盘子的体力劳动者,一时之间很难适应,犯了不少错。店里其他侍应生欺生,好多活都推给他干,还故意在王耀忙得晕头转向时使绊子,让王耀当众出丑。餐厅老板对王耀的表现甚是不满,但看在王耀老实厚道肯吃苦的份上还是留他继续工作,没太计较他犯的错。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天店里丢了几瓶价值不菲的葡萄酒,店里值班的伙计们一口咬定是王耀偷的,王耀当然否认,但是无奈三人成虎,老板终于对王耀失望透顶,将他扫地出门。王耀不仅没赚到多少薪水,还赔了一笔洋酒的钱,对他的生活可谓雪上加霜。
后来王耀又在码头上找了份力工的活,这可真应了伊万的话。上工第一天,王耀累得半条命都没了,由于反复扛重物肩膀磨破了,腿也酸痛得支撑不住身体――这还比别人干得少很多,拿的钱也少。别的工人笑话他,说他一个秀才干不了力气活,王耀也没法反驳。几天下来,王耀的肩膀磨破的地方总是反复破损,非常难受,他已经没有力气思考,麻木地重复沉重的体力劳动,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码头工人们头脑简单,这活儿绝对会让人累到没法多想。
这样也好,王耀没有余力去想湾湾了,更没有力气想港仔。
王耀每天晚上都很晚回家,第一天上工回来,他生怕伊万调侃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他可没劲儿跟俄国人拌嘴了。可是伊万什么都没说,看着他的眼神居然是怜悯的,王耀疲累至极的胸膛里蹿上一股火气,比起嘲弄,他更忍受不了别人的可怜。
腿太酸,王耀上楼时抬脚高度不够,一下绊在台阶上,身子眼看就要往前倒。
一双手臂及时抱住他:“别逞强了。”
王耀恼怒不已:“滚蛋!你正常点!”
伊万没有放开他,而是扶着他上了楼梯,进了多日未打扫的小破房间。
王耀不知道伊万到底犯什么毛病,也懒得问,只是从那以后伊万再也没有随便开他玩笑,倒是对他更关心了。
有一天在码头上扛箱子时,王耀遇见一个熟人,是那个叫王念京的捕快,王念京差点认不出王耀来,他愣了一下后向王耀走过来:“王先生,你怎么到这边来了?”
“哎?是小王啊。”王耀放下肩头的箱子:“洋行的工作辞了,别的工作找不到,就来码头干活儿。”
王念京看他这样子有点于心不忍:“您可是给洋人工作的,这脏活儿您干得来吗?”
“有什么干不来的?我来上海之前更穷,什么苦差事没干过?”王耀苦笑,“有口饭吃我就知足了。”
王念京好像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让王耀很奇怪,王耀问道:“小王,有事吗?”
“其实,云间生前总说,您是最值得信任的人。”王念京压低声音说。
“云间可真是错爱了。”王耀想起云间就会伤感,又有一丝隐约的自责。
“我相信云间不会看错人,”王念京说,“您要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我帮不上大忙,要是有人欺负您我还是能护着您点的。”
王耀心想欺负我的这个人你可得罪不起,但嘴上还是说:“多谢了。”
王耀还要干活,王念京又跟他聊了两句便走了,临走前跟工头打了声招呼,让照应着王耀点。
不料这工头是个坏东西,本来就对王耀这个一副文质彬彬模样的人看不顺眼,又见有人关照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反而处处找王耀麻烦,尽让王耀干最重的活,还嘱咐其他工人暗地里使坏,弄得王耀苦不堪言。有一次王耀正扛着一个和他差不多重的箱子艰难地往船上挪,腿都被负重压得直不起来,当他登上跳板时,突然被人一脚踢中腿弯,差点连人带箱子掉进海里,幸而他及时抓住跳板没落水,箱子却扑通一声沉下去了。外国商人见自己货物受了损失,用洋文大骂王耀――许是以为他听不懂――并责令王耀下水去捞。王耀不会水,几个好心的年轻劳工替他捞起了货物,但王耀免不得又被工头臭骂一顿,还扣光了当天的工钱。其实王耀心里明镜似的,这事就是工头在暗算他。
又有一次王耀被莫名其妙松脱的货物砸伤了肩膀,他想找点干净的布垫着伤口,工头却连打带骂地命令他带伤继续干活:“一个臭要饭的装什么大少爷?干死也得给我干!”王耀只得用另一边肩膀继续扛活,汗水刺激得伤口很疼,汗和血混合在一起顺着胳膊往下流,深色的短衣看不出血的颜色,只有一片湿。
那天晚上回到家,伊万发现了王耀的伤,终于忍不住嚷起来:“别干了!别这么糟蹋自己!”
王耀奇怪伊万哪根筋搭错了:“我这不是讨生活嘛,倒是你,怎么关心起我来了?你不就爱看笑话吗?”
“这不是笑话!”伊万扯开王耀的衣襟露出他草草包扎的肩头,“这种事发生多少回了?说不定哪天磕的就是脑袋,一个码头劳工死了谁也不会追究,跟死只老鼠一样!”
“我又能怎么办?”王耀黯然神伤,走投无路的他已经没有挑三捡四的权力。
伊万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吧。”说着找出些外伤药帮王耀重新包扎伤口。
看到伊万的样子王耀有点不好受,他拍拍伊万的肩膀:“谢谢你,伊万。”
伊万忽然抱住他:“耀,我不想眼看你被折磨死。”
“不会的,”王耀反过来安慰伊万,“受点委屈死不了,我再挺几天,实在不行就不干这活儿了。”
“你明天就不干才好。”伊万说。
“行了别闹了,”王耀把伊万从自己肩头推开,向他保证道,“我就再干几天,就几天行了吧?”
伊万也没法强求,只能说:“自己小心点。”
“我知道。”王耀点点头。
弗朗西斯离开的那天,亚瑟去码头送他。
弗朗西斯没什么行李,手里的小提箱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多年前他孑然一身来到上海,现在离开也什么都不带走。
“就这样吧,亚瑟。”弗朗西斯坦然地看着亚瑟。
亚瑟说:“我没想到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怎么可能?”弗朗西斯苦笑,“你对我来说比任何人都重要。”
“即使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亚瑟问。
“现在或是以后,我都是一样的想法。”弗朗西斯眼神哀伤。
亚瑟挪开视线不与他对视:“你已经发现我是个自私残忍的人了,你的想法应该改改。”
“可这是我的想法,即使你也改变不了,”弗朗西斯的微笑像印象派画一样模糊,“‘Wennichdirgutbin,wasgehtesdichan(我爱你,与你无关)’”他引用了一句德语诗歌。
亚瑟知道这首诗,这是他们少年时一起读过的:“你还记得。”
“不会忘记。”弗朗西斯说。
心里挣扎了一番,亚瑟终于还是拥抱了弗朗西斯,弗朗西斯轻轻回抱他,拍了拍他的背。两人许久才分开。
“一路平安,给我写信。”亚瑟说。
“好,你也要平平安安的。”弗朗西斯凝视亚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