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灯谜 - 他在盛唐种牡丹 - 又生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105章 灯谜

屏风合拢,窗柩敞开,绣竹叶的绢布在竹席之间映下重影。如此陈设,堂下的喧嚣被阻隔开来,而街市的过客,抬起头,便能望见这场广陵乐宴。

随后,两名弟子碎步近前,悄然坐在楼君延的左右。男弟子名阮,他竖抱的那件乐器,琴体大如圆盘,琴颈细高,四弦,面板左右各设置圆形音孔,姿态开朗豁达;女弟子名柳,她斜抱的那件乐器,两弦,形如枇杷,线条优美,神色温柔恬静。

“苏供奉,竹西训诫:男弟子传以阮咸;女弟子传以柳琴;头七名,授五弦。”

他传阮咸,是为纪念因妙达八音,而被晋武帝认为好酒虚浮,终生不得志的竹林七贤之阮仲容;他传柳琴,因三十余年过去,金陵留给他的,只有母亲的这把琴。

为考验苏安,楼君延设置的第一道屏障,便是让阮和柳两位弟子合奏一支古曲《凤求凰》,问苏安,在他看来,这条竹西传艺训诫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机理。

苏安怎敢卖弄?虚浮的话不多言一句,只从音色切入,讲了个最寻常的道理。

“楼座主,阮音域广阔,音色厚实,泛音充分,沉淀着男子胸怀;柳琴音高,配合技巧性高的乐段,动作华丽,越发衬托出女子婀娜。如此,堪比琴瑟之合。”

楼君延匀起衣袖,旁边,侍者为三人再继满春酒。楼君延浅笑,一饮而尽。

第一道屏障,迎刃而解。

楼君延道:“苏供奉谏奏陈家《春江》,是为劝和而来。”苏安道:“是。”楼君延道:“这,是苏供奉自己的意思,还是杨刺史之命?”苏安道:“是……”

顾越道:“楼座主,苏供奉方才说过,他刚到,住的就是广陵楼,未曾见过杨刺史,顾某也能担保。”楼君延轻点桌案,阮和柳二人双双止住手,停下曲子。

楼君延道:“都说,乐理与世理相通,某之所以不愿奏陈家的《春江》,并非容不下陈桃儿的笛音,更并非与他本人有仇,而是两件事,某实在难以解决。”

苏安道:“请楼座主明说。”

又两道屏障,赫然摆在苏安的面前,比第一道要沉重得多,名为诚、信二字。

半年前,阮和柳师兄妹受旧江州刺史之请,至州府传曲,却直到抵达时,才发觉是鸿门宴,不仅受尽冷嘲热讽,还被陈桃儿当众用笛音羞辱曲艺,最后灰头土脸回了扬州府;这之后,陈桃儿在江州仗义门之势,将楼君延所著的曲目统统收入自己派别之下,不仅把主调从五弦改为笛管,还抢夺其作曲人的声名。

是以,楼君延认为,这位义门的陈桃儿失了诚信,也就不值得让别家为劝和他们而费尽思量。他心意已决,乐理同世理,正因牵涉的是张江、陈家、杨家等等多方的关系,他定是要在上元灯节,领弟子斗赢陈桃儿,以示浩然正气。

苏安想了想,道:“如此,确实无诚意,无信用,我没有事先了解,冒昧了,可,我斗胆问楼座主,你想要赢的是陈桃儿,还是陈桃儿的笛?”楼君延道:“与笛何怨何愁?某要伐他本人。”苏安道:“那么,何不用他的笛,伐他自己?”

楼君延欠一下身子,说道:“什么意思?”苏安拿起妙运琵琶,对阮、柳二人行揖礼,道:“这话就长,也正是我自觉能够打动座主之处,请听细细道来。”

苏安虽是外人,却在长安经历过太多类似的纷争,一支曲子,传手几百遍,被众家来回争抢,最后,常常以分不清谁才是正宗,和和美美一起唱作为结果。

若真要追根,分出高下,那么,你吹你的笛,我弹我的琵琶,在寻常看客的眼中,显然只能是平手,他们如何能区分得出,个别音符的长短高低,谁先谁后?

“但,连老人和孩子都明白,君子不器。”苏安道,“若有人既擅吹笛,又能控丝弦,既能把彼方奏法编入自己曲子之中,又能再变出新意,则,高下立判。”

楼君延道:“苏供奉,你这是在诓骗某。”说完这番话,苏安已经调好轸子,坐得端正。楼君延润一口酒,微侧过脸,望了望窗下聚集起的看热闹的人群。

顾越看着孤注一掷的苏安,笑着叫道:“许娘子!”许相依映在屏风的影子轻轻一晃:“喊什么,喊什么。”顾越道:“烦请许娘子,为苏供奉计漏。”

苏安清嗓,问阮、柳二人道:“习过《霓裳》、《六幺》没有?”二人答:“师父教过。”

苏安道:“好,我初来扬州,还从未听过这两支曲子,你们先弹散序,让我熟悉熟悉,待到拍序,我与你们合,入破时,你们跟我的节奏。”

夜漏滴水,商音再响。

苏安从未想过,自己曲中的凤凰,今夕飞回了妩媚旖旎的南方。

拍序,他回忆着南不嫌的轮指,又按自己的理解改变奏法,初始,一音一音均匀渐进,如蒙蒙江面的晨晓,来的无声无息。

片刻后,他的手指拨动越来越快,以至形影难分,而每个音却又清晰可辨,圆润,无半丝偏差。

入破,三器齐绽放,他左右逢源,妙运的人眼里更是气流急变,时而与阮咸共唱出瓜州的温厚,时而,又与柳琴共舞于扬子津……

当时南不嫌在平康引起的轰动,如出一辙,在今夕开明桥大市里重现。

河边插桩子的官吏、编麻绳的仆妇以及制作纸灯的画生,全都踮起脚尖探望,听得面泛潮红。

“这个人,弦下有凤凰。”

苏安又念起,初编《相逢乐》时,林蓁蓁对收尾的建议,故而,一瞬间将拇指的拨片咬下,拆作杆拨,配合另一只手,在中弦上勾出一个悠远渐散的泛音。

说是即兴,仍未失控,待夜漏最后一滴水珠洒在漆盘里,音正正好完全停止。

令行家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两曲下来,阮和柳的主调并未因苏安的加入,而受到压制,反倒如芙蓉花在清泉中涤荡,出水之后,更加光鲜亮丽,更超脱凡俗。

“楼座主,这也是我要在扬州开乐坊的根本,牵曲之艺,其实很简单,共是两项要领,其一,化繁为简,诀窍是‘化’字,并非一味地删,而是交融合并,尽量使单一的弦音,依靠奏法不同,表现出多方的功用,其二,变陈出新,在至简的基础之上,顺天时,凭地利,挽人和,根据境遇不同,把旧曲翻出新篇。”

听完这番话,先有反应的人,不是楼君延,而是顾越。楼君延道:“顾刺史,为何长叹?”顾越说道:“人生若得一知音,岂不美哉,岂不是久旱逢着雨露。”

苏安笑了笑:“楼座主,你别理他,他……”楼君延道:“我答应你。”苏安眸中一亮。楼君延以长敬幼,饮下第三杯酒,一起身,阮和柳也跟着起身。

“陈桃儿为人如此,并非义门乐师皆是如此,某答应你,让南不嫌在灯会弹奏陈家的《春江花月夜》,就用此法,把他们所编的笛部旋律加进来,一并合奏。”

苏安舒一口气。如此,两道屏障,终因自己的介入,打开了一条可行的缝隙。

“楼座主高义,既已谈成,明日,我便让不嫌将《春江》练成,单独拜见你。”

这一场广陵楼乐会,后来,在诗文灿烂、美人荟萃的扬州,流传了将近百年。

……

正月十二,扬州子城的门楼张贴出一张五丈的布告。尽管,人人都知道不久之后就是持续三日的上元节,百姓家早都已做好粉果和焦圈儿,绘制好花灯,可是,当这张象征着绝对权威的布告初次亮相,依然引起全城数万生灵的狂欢悸动。

一年之计,在于春。

杨刺史、张别驾等官员,兢兢业业,筹备如下:十四日白昼,龙灯迎土地神,串联三千灯笼为龙身,穿街走巷,以鼓吹伎夹道相送,祈水泽;十五日白昼,北郊行祭祀,在田隅烧芦苇为炬,照田财,卜旱涝,祝愿本年的稻谷、桑蚕丰收。

然,除去这些长辈做的事,孩子们关心的,不是白昼,而是即将开始的灯会。

头天便可以挂灯,与此同时,在开明桥附近,还将有一场“牵钩”之戏,河东河西,按坊里选拔,各出壮汉百人,左右拔绳子,以拔过桥下的流水为胜。

还要到十五当夜,灯会才算开始,每条官河上的每个桥头,都将有一个挂着紫姑神灯的亭子,为官家所设,征录有这一片坊里所有的灯谜的出题者以及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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