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故梦
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自己还是小小一只的模样,柔顺银发,白色|猫耳,唇心殷红一颗朱砂痣,奶声奶气地唤着:“阿娘,阿娘,这个弟弟是谁呀?”
被他唤“阿娘”的女人蹲下来,笑着摸了摸对面黑发孩子的发,随后温柔地转过头来,笑得眉眼弯弯:“是你爹爹朋友家的孩子,爹爹和朋友有事要忙,他先跟着我们,以后,阿陵就把他当做弟弟好不好?”
顾陵轻轻地点头道:“好。”
说着跑过去,牵起了对面生得极漂亮的孩子柔软的小手:“以后你就是我弟弟啦,我会护着你的,有鱼都先让给你吃,嗯……你叫什么名字?”
黑发孩子眉心有一个暗红色的、漂亮的图腾,他眨了眨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小声答道:“我叫萧宁。”
萧宁……
萧宁。
怎么会是他?
顾陵感觉自己被梦境魇得死死的,在床上半分都动弹不得,但他分明还能听到周身有人在说话,随后还有一个冰凉的唇凑上来,在自己的脖颈处咬了一口。
好痛。
但这痛楚很快便淹没在了席卷而来的记忆里。
顾陵想起从那天起,萧宁便跟在了自己身边,想起他最初不爱说话,但经不住自己天天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不久之后便对他敞开了心扉,满心信赖地牵着他的手,叫他“哥哥”。
当时太小了,记忆真的很模糊,阿娘带着他们,似乎在躲避什么人,经常日夜兼程地仓皇赶路。上冥灵山那日是深夜,顾陵记得阿娘流着眼泪吻了他的额头,留下了一句:“倘若阿娘没有回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护好你弟弟……有人会来接你们的,你们一定要等到他,明白了吗?”
顾陵懵懂地点了点头,阿娘在他发间吻了又吻,将他们藏在冥灵山一个雪洞中,随后披着苍黄的月光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唯一清楚的记忆就是,阿娘在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之下她似乎流了眼泪,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冥灵山雪野终年不化,不知是谁在远方唱着妖族的挽歌。
“噫吁――我送君魂兮,还彼大苍;生为灵兮死为冥,休休纠缠葬天陵!”
那个雪洞里实在太冷了,萧宁似乎很怕冷,两人只好紧紧地抱着,靠彼此的体温取暖。天寒地冻,环境又陌生,连食物都没有,顾陵也不记得在那个雪洞里待了多久,只记得大雪下了足足三日,三日后出了太阳,他才敢带着萧宁出来。
那时他便隐隐意识到,阿娘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冥灵山当时还是妖族的地盘,妖魔二族正在交战,阿娘告诉过他萧宁有魔族血脉,他根本不敢带着萧宁去投奔那些妖族“亲人”。年龄太小,二人都不会化形,顶着妖魔的样子,在人界也活不下去。
他和萧宁在冥灵山上东躲西藏、胆战心惊地过了一两个月,没有等到来接他们的人,只等到了一群贪得无厌的妖物。
随后……便是在灵愿之岛上、四方古镜中重现的场景。
他就那么丢了第一条命,放干了一身的血,连睫毛上都结了冰,死死地把萧宁抱在身下,任谁都拉不开。
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宛如九天谪仙一般的青年男子为他端来了一碗药,笑着告诉他他原是九命猫族,九命傍身,是不会死的。他看着面前仙尊清丽温柔的脸,以为这就是阿娘口中“要来接他们的人”,就算不是,那也是世界上顶顶好的人。
他和萧宁终于有了安全的地方住,有了干净的衣服穿,他想起掉进夏河那口井中的回忆――那便是他们最初进山之时的场景。萧宁不喜欢写字,顾陵便耐心地把着他得手,在桂花飘香的窗前一字一字地写。
“生岁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萧宁回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叫什么哥哥,叫师兄,”顾陵敲了敲他的头,口气却温柔,“意思是说,一个人活着,不要老想着忧愁和怨恨,要去做让自己快乐的事情。”
可后来呢?后来他以为是救命恩人的师尊封了二人的记忆,连皮带骨地把他们从彼此的生命中剔除,连残渣都没有剩下。他年少之时发誓要护着的人被他陷害、栽赃,被他害得身败名裂,伤痕累累地堕入魔道,又亲手把他拉入污泥,宿命纠缠,不死不休。
怎么可以……
最初的最初,一切都不是这样的……
时至今日,他还能如何忘忧?如何快乐?又与谁去……秉烛而游?
顾陵从喉咙里涌出一串破碎的声音,四肢像是被锁死在床上一般,半点都动弹不得,他拼命地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
好黑啊……
谁来救救我……
直到那只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眼皮,顾陵才勉力睁开了眼睛,房间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夏夜瓢泼的雨哗哗啦啦地打在窗棂上,宛如玉碗中洒下了一把珍珠。
谢清江就坐在他身边,托着腮仔仔细细地看着他,见他醒了,漂亮的眼睛才露出些笑意来:“小二,你醒了?”
他站了起来,姿态优雅地伸了一个懒腰,揉着眼睛惬意道:“你的记忆是那年去过冥灵山之后,我亲手封的,如今解开了,你便给师尊说说,梦见了什么呀?”
顾陵死死地瞪着他,用力得青筋都要爆出来了,却依旧丝毫都动弹不得,就连说话都很困难:“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对我们?”
谢清江没有回答,凉凉的指尖顺着他的脸划到他脖颈一侧,顾陵这才发现自己脖颈上有一个被人咬出来的伤口。谢清江拿手指蘸了蘸他颈间的血,轻轻舔了舔,轻笑道:“我在问你话,你怎么说到另一件事上去了?”
“是你……”顾陵的喉咙似乎被人掐住了一般,只简单说句话,便让他头昏眼花,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死死地盯着谢清江,用尽全身力气哑声道,“是你……三师弟颈间的伤,是你……他,他当年根本……根本就没有受过伤,是……是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谢清江挑了挑眉,在当年四仙尊闻名于修真界的时候,他便有这样一张明丽如芙蕖的面容,堪得一句色若春山,“小二都落到这种地步了,还有空关心旁人?”
顾陵看见有红色的灵气从他手心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萦绕在自己周身,他重重喘了两口,恍然大悟,由于惊骇嗓子都破音:“这是……这是东隅之血?大师兄……大师兄,也是你?”
谢清江的表情突然从方才的温柔平和变得冷漠,他垂下眼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凄厉,似是疯了一般:“哈哈哈,你大师兄……我本来不想害他的,谁让他那日不经我同意便闯了丹心阁,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我留不了他呀……俞移山这个废物,也只能想出这些馊主意来为他顶罪,若不是突然出现的那个人把他们救走,他们早就死了!他们早就该死了!”
他说着说着,又平静了下来,伸手摸了摸顾陵的脸,放柔了声音道:“你放心,你大师兄对我没用,可你和他不一样,我不会要你的命的。”
红色灵气缠绕过来,温柔地绕上了他的脖颈,有光线在眼前炸裂,随后便是一片漆黑,顾陵只能听到谢清江一向温柔好听的声音:“小二,你可听说过清言诀是什么……”
左挽山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似乎在这个房间里待了许久了:“你跟他废这么多话干什么?”
谢清江遗憾地答道:“好歹是我徒弟,有些舍不得……对了,你把他送到……去待几天吧,我对外便说他临时跟着我出去除祟,被他们抓走了。这样等他回来的时候,也好应付一点。”
左挽山“嗯”了一声,语气中突然带了几分冷厉:“他已经想起来了,萧宁怎么办,他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但对这个顾陵还是依赖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