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灵真
两人扣手无言,一旁的圣女静默地在萧扬身边坐下,声音微有些哽咽:“若戏做全套,你我必不能全身而退,上神……”
她抬起眼睛来,看向灵真:“我二人之子,还要托上神照料。”
灵真闭了眼睛,沉沉地说:“你放心,我必视你二人之子为亲子,即使我此战殒身,阿怜和我的孩子,也会尽全力护他周全的。”
他松了手,重新比了个手势,向萧扬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天诛为誓。”
神灵向人行礼,窗外轰隆隆地降下了几道天雷,随后便下起了大雨,萧扬与圣女在大雨之中悄然离去,却将孩子留在了这里。
小婴儿裹在灵真施下的术法团当中沉沉地睡着,很安静。
顾怜抱着怀中的婴儿走近了些,目光柔软地触碰那团灵力:“你封印他的年龄,是想让我们的孩子长大些后,照顾他吗?”
灵真低笑了一声,答道:“不仅仅是。”
他扭头直视着顾怜,很认真地说:“方才我撒了谎。”
顾怜道:“我知道。”
灵真继续仔细地看着她,说:“此战我并无活下来的可能性,以身殉世……我没有别的选择。”
顾怜便笑:“我知道。”
灵真伸出手来将她鬓角的散发别到耳后去:“所以封印他的年龄,也是不想让你太辛苦罢了,终归是我对你不住。”
“此战之后,你带他们二人离开长安,寻地隐居,远离冥灵山。待得阿陵知事之后,再将一切告知于他。”
他俯身在对方额头一吻:“做天神并不一定是好事,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和我一样毫无选择,愿意做神,还是愿意做人,就让他自己定吧。”
顾怜却道:“我和阿陵必然护好他二人之子,你我为道侣之事天下人少知,只知阿陵是我血脉,但他二人之事全天下皆知,想必会更加危险一点。”
灵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半晌才道:“此中一分手,相顾怜无声……若我早知这是别离之诗……”
“知道又怎的?”顾怜将怀中孩子小心地放在床上,转头对他怒目而视,她眼眶中虽然有泪,但还是摆出了一副平日里烂漫天真的情态,“知道了你也……”
灵真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哑声道:“知道了我也会爱上你。”
顾陵怔然看着这仿佛是幻境的一幕幕场景,他看见圣女与萧扬身死,看见长安终战当中灵真以身殉世,还了人间一个太平安宁,还看见母亲带着他和萧宁从长安逃出,东躲西藏地抚养他们到了记事的年纪。
始灵战死之后,妖魔二族群龙无首,很快便将炮火对准了彼此,展开了多年的拉锯。妖族众人皆知顾怜未死,又知她手中有魔族之人的血脉,便抓了猫妖全族,逼迫她将人交出去。
其实若是顾怜明知此时将萧宁交出去,能保自己全族平安,族中皆是她的亲人、朋友,是世间最后一丁点不能割舍的东西。灵真与萧扬身死,天诛之誓已灭,就算她不遵守诺言,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只是……故人之子。
一诺千金重。
顾陵恍惚地想起,在他撞破谢清江之事的那日,他便看见了这样的场景――阿娘将他和萧宁藏在了冥灵山某个雪洞当中,披风雪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悠长的挽歌响彻满山。
“噫吁……我送君魂兮,还彼大苍;生为灵兮死为冥,休休纠缠葬天陵!”
为了不使族人无辜蒙难,也不能背弃故人之子,她向妖族献祭了自己,被诛杀于冥灵山,身死之前甚至没有来得及向顾陵转述他的身世。
顾陵和萧宁被她藏得极好,萧宁的身世她也只告诉了妖族最为信赖的姐妹,请求她在自己身死之后将这二人接回去,随意找个安全的地方抚养长大。
原来这边是阿娘口中“会来接你们”的人。
可当顾陵看见这个人的时候,却感觉自己的血液一瞬间全冷了,在虚幻的空间中几乎将自己冻得瑟缩。他看见梵落花虚情假意的关怀,看见她身死之后她舒展开的眉。
幸而母亲留了个心眼儿,没有告知她二人具体在何处。
之后……之后的事情,他便已经知道了。
他和萧宁被谢清江带回终岁山,封印了所有记忆,在很长的一段岁月当中对面不识,在更长的一段时间中相互折磨,直至两败俱伤。
梵落花是始灵的忠实拥趸,即使对谢清江和左挽山二人感情暧昧不明,也没有将萧宁的身份透露给二人,而是推波助澜地将他赶出了终岁山,来到魔族为尊。
怪不得第一次下山,他和萧宁的剑便如此亲密……
怪不得自己即使身死多次,仍无休无止地想要将他从深渊中拉回来。
可是受了这么多伤害之后,故人之约……他真的还没有还清吗?
顾陵在一片白光当中低低地笑出声来,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脖颈当中去。幻境在他面前飞快地消弭,但他却没有回到丰都,周身一片混沌的迷雾,他有些茫然地举目四望,却看见身前有一团白光渐渐破开了四处的迷雾。
他看见灵真依旧一身素白衣袍,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过来,身体轻飘飘的,仿佛一团幻影,顾陵呆滞地抬头看着他,只见他展颜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阿陵。”
“父……父亲……”顾陵在他面前颓然跪了下去,失声痛哭,“父亲……”
不知是因为心酸、委屈、思念,还是因为旁的情绪,顾陵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角,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灵真在他面前蹲了下去,脸上有悲悯神色:“不要哭了,孩子。”
虽然从未见过,但来自神灵的、沉沉的威压还是让顾陵觉得胸口沉闷,他端正地跪好了,叩了几个首,灵真伸手去扶他起来,叹息声宛如九天梵音:“你受苦了。”
“当初我封印了你的血脉,本想让你活得更恣意些,不想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曾告诉你母亲将你的血脉告知于你,在你知晓一切的那一天我自然会来见你……可她横遭不测,才让你无依无靠地过了这么久,是我与你母亲对不住你。”
顾陵像是受委屈的孩子一般抱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头,他自有记忆起便在终岁山上长大,虽过得逍遥快活,但从前见了被家人宠爱的孩子,譬如小六时,还是会心生艳羡:“父亲……多年前长安终战,你不是已经……为何今日还会在这里出现?”
灵真安抚似地拍拍他的肩膀,牵起他的手朝面前一片混沌走去,边走边解释道:“阿陵,你可知,天神为何?”
顾陵思索了一会儿,答道:“大道衍生神、仙,闻道而崇德飞升者为仙,天神是……”
见他久久没有说话,灵真便轻笑了一声,继续道:“凡人修道、尊德,修到澄净圆满,历天劫可飞升为仙,可神不一样。”
顾陵看见灵真往脚下丢了一粒种子,并未催动灵力,那种子便自如地生根、发芽,顷刻之间生长成为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上古之人有懵懂的神灵崇拜,因神自万物中来,自天地之道中来,生时无形无影,不留踪迹,去时亦然。”
“去时……亦然?”顾陵愕然地重复道,“这么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