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最高楼【十三】
北雁南飞,枫林如火,金桂开得比往年都要早些。
长道两侧的梧桐叶落一地,南坊北市皆是丛簇金黄盛景。
京中高门大户的小厮纷纷推开院门,将府门前的落叶清扫干净。群邸林立的东市街坊,唯有正中央的偌大宅院紧闭着大门,门前枯枝败叶堆落满地,满园冷清。
住在东市的朝臣和家眷平日乘轿回府,总是绕着路走,刻意避开坐落于东市正中的闻府大宅。自永平三十五年,权倾朝野的闻氏全族被满门抄斩后,此地便成了朝廷上下的禁忌之地。
圣上并未下旨拆除闻府的轩榭廊舫,只是派人用封条将朱漆大门封了起来。这座血洗满门的大院在皇城屹立多年不倒,是在时刻警醒着这些居住在东市的簪缨世家,不得越权,深忌擅专,不然就会落得和闻氏一样的下场。
晚夏荷蔓开了又谢,成禄二年的秋悄然而至。
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自巍峨的延福宫门驶出,朝南坊疾驰而去。
马车虽朴实无华,值守的羽林卫却都清楚里面坐着的人是谁,纷纷在宫道两侧立正站好,朝车舆内的人行礼。
每隔两日,当今圣上亲封的皇太弟,宫中最尊贵的十殿下便会乘着这辆马车出宫,入夜后方才归殿。
阿申见十殿下今日有些委靡不振,将剥好的番石榴放至殿下案前,笑道:“殿下怎的如此乏了?”
赵凤徽打了个哈欠,满脸憋屈:“前几日在仙子堂上睡着了,五哥罚我抄了一晚上《史论》。”
他阖上双目,拢上了镶金边的狐裘,靠在车舆上小憩。
五哥虽是一国之君,他却更怕仙子一些。与其等会在堂上再睡过去,不如趁现在先补个眠。
马车晃晃悠悠小半个时辰,穿过大街小巷,停在了南坊的一座寻常小院前。
驾车的羽林卫刚把缰绳拴紧,小院的大门便向两侧敞了开睐,一群幼童叽叽喳喳地涌出了院子。赵凤徽似是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径直跳下马车,一把便扯住了两个男童的耳朵:“夫子放你们下学了吗,在此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唉,十哥哥,疼――”其中一个男童龇牙咧嘴起来,使劲拍打着赵凤徽的手,“嘶,早下学了,夫子在里头等着你呢――”
还未等赵凤徽开口,一阵温润的男声便自院内传来:“小十来了?”
赵凤徽就地松开手,两个男童依次朝他作了个鬼脸,嬉笑着跑了。
赵凤徽一抬头,便看到闻雪朝倚在门扉旁,手中卷起一本旧籍,正在轻轻拍打着手心。依旧是往日那身月白绦袍,白玉发冠,一双杏眼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笑面虎,老狐狸――”赵凤徽冷哼了一声,寻思了半晌,又暗自在心底补上了一句,“狐媚子。”
亏得五哥今日政事繁忙,没跟着他一同出宫,否则见到仙子这般模样,定会又移不开眼了。
闻雪朝眸中染上了笑意,知道赵凤徽还在同自己怄气。他昨日将十殿下在堂上睡着的事如实告知了赵凤辞,看赵凤徽眼下的微青,恐怕是被赵凤辞罚得不轻。
赵凤徽今日不敢再造次了,跟着仙子入了内院,乖乖坐下来听学。
宫中有翰林院的太傅专为他授课,五哥却仍然让他每隔一日便来找仙子一回,顺便陪仙子解解闷。仙子在小院里办了个义学,每日晨间教南坊贫苦人家的孩童念诗书,午后便专为他一人讲授经略。
仙子讲学的内容与宫中太傅截然不同,他不爱引经据典,反而热衷于结合大芙的前朝往事,来与自己批判旧儒大吏的往昔创制,探讨史书上的做法是否善妥。
每日下学回宫后,五哥都会查考自己这日所学的功课。每次听自己说完一番,他都会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
五哥说,仙子是真正安身立命,心怀天下之人。
他曾问过五哥,那为何仙子仍甘心拘于那一方小天地,不以所学大展鸿图,报效江山呢?
五哥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是五哥无用。
下了午课,赵凤徽仍记着出宫前五哥的叮嘱,对仙子道:“五哥今日约了夫子去马场切磋,夫子莫要忘了。”
仙子笑着递给他一本古籍:“十殿下先回吧,记得把前三篇背熟了,后日校考。”
赵凤徽学着方才那俩顽皮幼童,偷偷朝闻雪朝比了一个鬼脸,揣起古籍就溜了。
闻雪朝盯着赵凤徽气冲冲的背影,忍不住失笑。过了年关,十殿下便要满十四了,陛下十四岁那年,已率着镇北军攻入延曲部,烧了首领的大帐。十殿下如今却仍然稚气未脱,天真无邪得紧。
还是赵凤辞太宠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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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凤辞搭箭上弓,将利矢对准了挂在树枝上的占风铎。
“皇上,闻公子到了。”石宝儿步履缓慢地走到赵凤辞马前,恭敬道。
“嗯。”赵凤辞双眸微眯,掂了掂手中长弓,拉紧了弓弦。
耳畔传来一阵呼啸风声,一道箭光擦着他的肩侧而过,先一步刺破长空,射穿了悬挂占风铎的金线。风铃在半空中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叮铛声。
赵凤辞没回头:“有没有人说你天性聪颖,一点就透?”
身后人收起长箭,笑了下:“这话倒是自小便已听惯,耳朵早起茧子了。”
赵凤辞颔首,干脆利落地翻身上了侧后方的马,将箭矢递进来人手中,执起了怀中人的双臂。
“深呼吸,放松右臂――”两人的手交错相覆,肌肤紧紧贴于一处。
赵凤辞淡淡的气息自鼻间袭来,闻雪朝突觉一阵暖意萦怀。
还没等他做好准备,赵凤辞便猛地一松手,拉动了弓弦。
弓箭离弦,疾如光熠,以迅雷之势穿占风铎的铛口而入,将空中风铃射了个对穿,占风铎瞬息间脱离了长线,掉落进树下的叶堆中。
赵凤辞轻吻怀中人的耳垂:“你倒是比先前熟稔了许多。”
闻雪朝甩了甩被震麻的双手,任着身后人对自己上下其手,语间仍有些不甘心:“还得再练练。”
赵凤辞明面上邀他来马场切磋,他却清楚这人心里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
石宝儿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就连闻公子都看得出陛下的盘算,他哪能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