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长安城外城郭共一百零八坊,自北至南,整体上是越来越穷。主要因为宫城和皇城都在长安城之北。
外城郭内的平康坊是风流薮泽之地,昼夜喧哗,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平康坊东临富贵东市,除了达官贵人居于此地外,还有让人流连忘返的妓馆青楼。
平康坊内有三曲,优妓多居南曲和中曲,至于北曲,大多是私妓。
彩云楼,虽然牌子响亮,却在北曲,不是官妓,里头养的人却不输那些官妓。诗词歌赋、书道丹青、歌舞乐器通通都会,这里头的娼妓一样有自己的独馆,里面花草错落有致,帘幔飘逸。
其中一个小院里,李柔儿正在施粉敷面。一个小姊妹挑帘进来,看她装扮一新,嘴里泛酸:“瞧瞧,咱们这里就指望着你撑场面呢。”
李柔儿敷粉的手一顿。
小姊妹继续说:“唉,从前魏郎君在时也来寻你,还有意给你赎身,前段时间那魏郎君没了,其他几个小姊妹对你指指点点。如今这于主事也来寻你,她们又在拈酸吃醋。”
李柔儿也不言语。若是能被人赎出去自然是好,可被人赎出去却去当那人的眼睛,还不如在这泥潭里蹦Q。几年三月的时候,魏勇过来寻她,出了万钱让她往那位张郧公身上贴,还说要给她赎身,把她送进汉王府,她当时就有些发慌。幸而魏勇莫名其妙地死了。
“还是你命好。”小姊妹夸了一句,“诶,若是哪日你离开,可千万别忘了我。”
这时管事笑呵呵来了,她脸上的面药大约用了一盒子,红唇像是吃了死耗子,血口翻张,催道:“哎呦,我的儿,快别聊了,于主事来了。他今日带了十匹缠头。我可告诉你啊,那些缠头都是京中流行的花样,你伺候好了他,就能收了缠头裁剪新衣裳了。”
李柔儿也是奇在这点,她曾悄悄让人跟过他,家境并不富裕,且是一个小小主事,每次见面却是这样大的手笔,是哪来的钱呢?有这钱都能去南曲点个长安城里有名的优妓,怎么偏偏来找她?
真的就是小姊妹口中的命好?
管事看她涂白了一张脸,便在手上揉了胭脂,涂在了她脸上。
铜镜里,李柔儿觉着这是猴屁股,却无可奈何。不得不说,她生得美,腰肢也软,声音也好听,唱歌如黄鹂鸟,弹琵琶更是一绝,来这里的人都爱点她。
李柔儿来彩云楼并不是为了接客赚口嚼,是有旁的事,一听今日来的人又是于充,便推脱腹痛,不宜迎客,将她的小姊妹拉出来挡人。
当初她可是哭哭啼啼求着管事收留,却是个不喜钱的,有点名气后就摆酸,管事膈应她,但又不敢真的赶她走,因为到彩云楼的人就喜欢她这种人。
管事拉着长音“哎呦”了一声,又笑呵呵道:“我的小祖宗呦,这种事哪儿有让人替的啊。”
管事看她不为所动,喋喋不休地劝,将“人家看得上你”说了无数,催促着她去了门口。
于充生得贼眉鼠眼,身材臃肿,李柔儿极其不喜欢他,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靴子,她看也没看一眼,弯身福了一礼:“郎君。”
然后,她就跌进了于充怀里。李柔儿嫌恶他,寻了个吃酒的由头推开了他。于充来了几次,李柔儿也知道了他不善喝酒,叫了名酒让他掏钱,灌醉了他就消停了。
李柔儿也确实把他给灌醉了,有意无意地问他为何总来找她,于充揽着她,醉着一双眼睛说要给她赎身,把她送进公卿的府里。
李柔儿就甩开了他。于充往嘴里继续灌酒,也不知说的梦话还是醉话,总之李柔儿听他断断续续说出了“荣华富贵”“太子”的字眼。
她绣眉一皱,想啐他一口。
不过她觉着这事也太蹊跷了。
百姓们羡慕王公贵族的生活,却也乐得将王公贵族的事情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自从魏勇让她去辋川击鞠场后,她觉着接下来的事就不大对劲儿了,感觉她自己莫名卷进了富贵人家的杂事之中。
她觉着自己得做点儿什么了。
九月下旬,张思远再次收到了河东来的信件,竟是程弘要回京了。
程弘奉旨回京任从三品归德将军。他二十二岁得此官职,可谓是圣恩浩荡。不过他由武转武散官,细细品来,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张思远捏着那封信看了许久,之后说,要去灞桥迎程弘。
思夏却以为他疯了,这不就是在给有心人制造口实?
她不但没劝住他,还被他拉着出门。张思远说要带她去灞桥边上散散心。
什么散心啊,她十分心堵。
这日的一场雨从早下到午后才停,然而天依然阴沉着不肯开阳。
车子从胜业坊出来,向南行至新昌坊,再向东行,出延兴门再走数十里便到了灞桥。此桥是出长安向东的必经之地,也许是今日下过雨,离人并不多,长亭上只有几个匆匆赶路的行者,或擎伞或披蓑衣,给秋日增了一份萧瑟。
灞桥送别离人有折柳风俗,因是晚秋,柳条凋零无叶,便也无人再折。
灞水缓缓流淌,凉风吹落树枝上的雨滴,渐起的水花绵延至远方,模糊一片。
车子至灞桥前面停下,张思远下车去了酒肆。也不知在酒肆里坐了多久,有轻微的马蹄声传来,越来越响,朦胧的雨汽中出现了模糊的影子,越来越近,最后于灞桥勒马缓行。
张思远凭栏看去,那队人也走近了,领头人身穿深绯色圆领袍,头戴幞头,其后六人踞于马上,队形整齐。
他提嘴一笑,阔步迈出酒肆。领头人朝这边看了一眼。
思夏正与他看了个对脸,见他脸阔而硬,目亮鼻高,不怒自威。随后,他面露惊讶,继而勒紧缰绳下马。他一下马,身后人也迅速下马,整齐程度令思夏咋舌。
张思远理了理披风,向来人走去。那人朝身后使了个止步的手势,又松开缰绳,独自趋前,叉手见礼,压制着激动道:“乌飞兔走,转眼十二年光阴流逝,不想能在此地见到故友。”
张思远回礼:“程都虞别来无恙。”
程弘欣喜若狂:“受宠若惊!”
这时一阵风吹来,张思远身上披风翻腾,凉风催喉痒,他又吃了许多蜜饯,赶紧扭身,掩嘴咳嗽了两声。
程弘说了几句关心的话,要送他回车上,可巧看到郧国公府车驾旁的三个人,高一些黑一些的是车夫,还有两个衣服一样的人,其中一个是绀青,另一个漂亮的人他不认识,看身形也是女子。
他二人书信来往什么都说,程弘知道张思远就绀青一个近侍,怎么今日他带了两个人来?
他扬扬下巴,打趣道:“都说曲江多丽人,怎么灞水就以断魂闻名呢?”
张思远承认,思夏从小女娃长成了小美人。不过他可不愿意显摆,随口道:“你不认识她,那是个没见识的,今日听说我要出门转转,非要跟着来。”
说的他自己都信了。明明是他要带她出门散散心。他这么大喇喇地来,表面上和程弘制造了一场“偶遇”,内心盼的是“愿者上钩”,期盼着能钓到鱼才好。
张思远只和思夏提到过程弘,却没和程弘提到过思夏。以前纯安长公主不许旁人闲言碎语,所以他就没把这事告知过远在河东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