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寒心(下)
怀里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由坚硬的胸膛里拱出来,深浓的眼睫上挂着半残的泪珠,大眼睛忽闪一下,泪珠便滚落了下来。
“您压着标下的聪明角了……”她仰着头,费劲儿地把手扬起来,指着自己的额头,“标下没事儿,您别抱我了,怪热的。”
她是个豁达的脾性,一时情绪上来控制不住,人家都说了声对不住,气性儿就略微下去了一点儿。
再计较下去,就显得她不大气了。
辛长星嗯了一声,松开了她。
聪明角是什么?视线落在她手指指着的脑门,认真的审视了一下。
少女的额头颜色如玉,额侧还生着绒绒的胎发,细软轻绵。
聪明角是什么?灯色下看不到,于是青陆又点了点自己的脑门,一本正经地说,“在这儿。”
这下便看的真切了。
不过是在双眉上方,微微有些突起的骨头,不仔细看,谁都看不出来。
他的心绪还是有些沉郁,摇了摇头,“……也许是个鹿角。”
眼前的少女微微坐正了身子,眼底隐隐还沉着些水气,可神色已经镇定下来了,她看上去十分认同大将军的话,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您说的真对。”她指指自己的额角,脸颊上还有些情绪波动后的绯红,“也许是个鹿角,但一定不是鹿茸。我师父说,雄小鹿小的时候,头上会生一对鹿茸,有人专割鹿茸――趁着还不硬的时候。那样硬生生地割下来,血淋淋的十分的疼。在小鹿长大之前,要受很多次这样的疼痛。”
她顿了一顿,略略仰着头,认真地看着大将军,“长大就好了,鹿茸变成了鹿角,进可攻,退可守,谁都伤害不了它。”
辛长星心里像有一片云,软软地塌了一角。
这样的感悟,一定是经历了许多,才会有感而发。
“是鹿角,硬的可以戳破金石。”他不习惯说些抚慰人心的话,沉默了许久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弹了弹她的脑门,“我会将红绳儿给你找回来,只要你别哭――”
他停顿了一下,看到眼前的小兵得了他这句承诺,眼眉立时便有些弯弯了,“因为你哭起来的样子,实在是丑到我了。”
说完这句话,大将军的视线便和青陆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那样两道清澈的眸色,坦荡荡地看着他,甚至还有些宽容的意味,辛长星的心头立时便有些撞撞。
青陆“恪绷艘簧,摆摆手,“您生的好看,自然觉得旁人都丑,没事儿,实诚是好事,您也别自责。”
她站起身,同将军汇报着她接下来的动作:“标下记得薛炊子那里有标下的两只布口袋,标下去拿过来装糖盒,成吗?”
前事告一段落,辛长星颔首,又怕她一会儿偷偷溜走,“……叫薛茂摆桌用饭。”
那么多糖可不是白吃的,青陆一丁点都不饿,掀了帐帘蹦蹦跳着去了薛茂处。
年轻的将军却在帐中轻轻捶了捶案桌,眼眉垂下,有些自责的样子。
胎里带的骄矜,使他不必看任何人的眼色,不必考虑任何人的心情,哪怕是天子,都要念他忻州解困的功劳。
所以,他在云层里,俯瞰着世人,没有任何可以与他人共情的机会。
风吹动占风铎,发出了哑哑的钝声,辛长星心念被牵动,只觉得烦乱不堪。
一道灵动的身影闪进来,小兵拎着两只布口袋进来,摊在案桌上,将案桌上的糖盒小心翼翼地装进布口袋,“标下可以给师父和毕宿五吃么?他们也都没吃过这样香甜的糖。”
辛长星随手拿了手边的书卷装样,神色自若地看了一眼她装糖的动作,“你做主。”话说完了,可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两个布口袋上。
好似是有一晚,她用来提酒坛的布口袋,其上拙劣的针脚还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心念一动,刚想伸手按住布口袋看个究竟,却见这小兵已然装好了糖盒,往自己的肩头一扛,站起身来呵腰告退:“标下多谢大将军的赏赐,先行告退了。”
要走?
辛长星神思立刻被牵动,可那小兵动作实在是迅疾,见大将军不言声,却行了几步,飞也似地跑出了帐。
薛茂端着食盘进来了,往那案桌上放下,嘴里便说起青陆来,“跑的比兔子还快,不知道的还以为见了鬼。快中秋了,老奴做了些桂花糕饼,您多少进些。”
辛长星这会儿满心的懊恼,再加上一天奔袭的疲累,哪里进的下饭食,只略略用了些肉羹,便停了筷。
虫鸣GG,四野茫茫,刚打了一更鼓,工兵营丙部的伙房孤伶伶地竖在洼地,矮窗里透了一盏昏昏的灯,隐隐约约传出来嬉笑声。
饭菜不过是最寒酸的小米菜粥配了炒土豆片、黄豆粉丝,可吃的人却开心,青陆捧了一块黄粱面窝窝小口吃着,听着师父说话。
“这些糖点,一定贵的离谱。”彭炊子咕咚咚地喝下一碗菜粥,沉吟了一会儿,“但这些漆盒更贵。小五拿些油纸包一些,过几日拿给你老娘吃。我人老了牙不中用,少吃点儿,余下的你怎么打算呐?”
青陆啃了一小口窝窝,笑嘻嘻,“这些糖哪辈子能吃完呀,白日里太阳一晒,就化了。我都想好了……”
她将小脑袋瓜凑近了师父,“我留几盒子慢慢儿吃,余下的,一颗一颗地卖出去……”
彭炊子还没说话,毕宿五就满脸惊喜地拍手叫好,“没错儿!这会儿才打一更,那些丘八都窝在营帐里无事干,我去问一嘴,愿意吃的,就拿铜板过来换……”
挣钱的事儿不能磨叽,青陆同毕宿五一拍即合,说干就干。
彭炊子就叮嘱他,“一个一个的问,万莫落人耳目……价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怎么着也得五十个大钱一颗……”
毕宿五连连点头,风也似地跑出去,青陆在后头喊:“只要现钱!”
不出一刻钟,就有人来问价了。
军营里的日子穷极无聊,低阶的将官月月的俸禄,除了一部分上交家用,其余的大多存在票号里,有些散钱留在兜里,便无处花用。
听闻军营里有人售糖,立时便有零星几个低阶的将官过来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糖,不过半个时辰,便已然赚了千钱。
到底心里头发虚,便让毕宿五不必再宣传了,进了屋子同二人分钱。
“小五,给你二百钱跑腿费,师父坐镇,三百钱吧,余下的可都是我的!”青陆美滋滋地将床板子上的钱分了三堆,划给了师父和毕宿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