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营啸(上)
恍恍云烟里的那个小小身影,好像慢慢儿地落到了实处。
那个小小身影,穿着褴褛的戎装,戴着歪扭的帽盔,抱着他的尸体穿针引线,这样动魄惊心的场景,曾经时时刻刻地出现在他子时的梦境里。
她穿戎装,肩脊瘦弱,她爱戴盔帽,因着尺寸不合衬,时常歪七扭八。
她针线活儿拙劣,偏偏爱缝一切,装酒的布口袋,鲜亮的绿帽子,由他这里顺回去的外衫和靴子,逮着空儿就要缝上几针。
原来是她啊。
原来是那样小小的她,将他的尸体抱回来,认真地为他缝补遗容……
也原来是那样穷困潦倒的她,为他置办薄棺,采买纸钱,甚至还为他买了一个丑丑的纸美人……
可是上一世,他与青陆从未有过交集,她为何要这样待他?
鸦青色的天幕下,黑沉沉飞过去一片老鸦,凄厉的哀鸣声如响哨,一纵即逝。
辛长星在天幕下站成了一个桩子,手里执着的那一页养胃方,在风中哗哗的摇晃。他心中的懊悔快要压抑不住,不由地目眩神迷,脚下一个踉跄,扶住了撑帐的柱子。
梦入素未历之境,素不相识之人,素无经验之事,此称引起梦,也是未来梦。
大梦伴随他重生而来,每逢子时疼痛如约而至,而这样的疼痛和梦,自从他来到右玉营,遇见了青陆,消弭地一干二净。
怎么从未将青陆同那个身影,联系到一处呢?
他的心智大约是石头做的,顽固不开窍,像是失了智一般愚钝。
小窦方儿在一旁察言观色,上前虚扶住了大将军的手臂,看着大将军额上的一层细汗,他有些迟疑,有些担忧。
“您怎么冒虚汗了?是肾虚么?”他低头看了一眼大将军手里头的那页纸,想着大约是一副治肾虚的方子吧。
辛长星此时的心境动荡,哪里还会同小窦方儿的口无遮拦计较,他闭目凝神,秋初的凉风划过耳侧,有甜腥之气在胸口激荡,掩口轻咳一声,再摊开掌心,零星的血迹在其上醒目。
小窦方儿吓的寒毛倒竖,捂着嘴巴一脸惊诧。
“怎么还咳出血了?该不会是……”他的一脸惊惶撞上了大将军沉沉的眼眸,把后头两个字生生地变成了低语,“肺痨……”
辛长星推开他,叫他唤陈诚来,自己去帐里坐了,用了一杯茶,这才将心神定了下来。
陈诚掀帐而来时,先是将云、应、寰、朔四地百姓迁移内地一事细致回禀,这才向着大将军问话,“您有事?”
将手边的茶盏轻推,辛长星沉吟一时,“初到右玉时,你曾查遍右玉营七千六百人,寻找与月之纹样有关之人。”
陈诚颔首,拱手称是:“正是。当日您口述的那个纹样,乃是一轮弯月,属下一一查问姓名、籍贯、穿戴,并无一人同此纹样有关。”
辛长星微微点头,眸中有一星儿的闪烁。
“或许我们都找错了方向。”他想到了昨夜,青陆枕下小包袱里,露出的一角绢帕,其上有半枝海棠。
单枝海棠不成影,不是伴月便是在窗下。
目下后悔的,是昨夜没有当机立断,拿在手中端看一眼。
可是并不着急,横竖青陆在他的身边,他还有太多的时间去慢慢分辨。
他等不及要去见她,站起身来便要出帐,帐外却有急报而来。
“禀大将军,方才送来的战报,目下左参将攻下土剌城,有大队北胡人仓皇而逃,左云营两千护卫右玉三千百姓,在牙狼关正同这些北胡人碰上,百姓不听号令,场面大乱,急待增援。”
若只是北胡的游兵散将,那实在不必担心,只是恰逢上一世他战死牙狼关的时间点,又有三千百姓需要顾及,辛长星心下虽万分记挂青陆,却委实不敢再生事端,思量再三,点兵四千,一路往牙狼关疾驰而去。
土剌城距右玉营百里,同牙狼关一同伫立边界线,北胡人进犯,往往第一个攻打的便是土剌城,长此以往,土剌城便成了一座空城。
左参将委实神勇,北胡人占了土剌城,不过三天功夫,便被左参将领兵攻破夺回,此番打下土剌城,即刻便要增防,由右玉营中抽调了五百骑兵,一千步兵。
又因着提防吴王的缘故,工兵部丙营的士兵四十七人,晓起便各自背着行装,一路赶往土剌城。
青陆脑后虽有伤,却不愿独自留在营地,一大早便同工兵部的诸位同袍,赶到了土剌城。
一路凄风冷雨,用时两个时辰到达土剌城,眼前的景象令所有的士兵胆战心惊。
骑兵们都是久经沙场的勇士,可步兵同工兵们大部分都是新兵,他们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纵然身强力壮,可仍旧是半大的孩子,哪里见识过尸山血海、遍野都是肠穿肚裂、手脚俱断的尸体,这样触目惊心的场景,令他们所有人心惊肉跳。
有胆子小的当场便昏了过去,其余的人纵然从这些尸体中穿行而过,仍有许多人都扶膝而吐,涕泪直流。
青陆却不怕。
她讨饭的那两年,什么样的场景没见过?野地里什么都有,不光是野兽的尸体,还有腐烂的死人。
大约是拐子的那一棍子,将她的胆儿给敲没了,所以她不怕,心腔子里全是勇往直前。
脚下的泥泞混着血水,被他们这些兵生生地淌出一条路,毕宿五在一旁吐的眼泪汪汪,扶着她的手臂不敢抬头。
“陆啊,我怕啊,你说明儿咱们的尸体会不会也横在这儿啊……”他小声地哭着,脑子里全是他老娘的样子,“我想我娘啊,我死了她可怎么活呐……她的病刚好一点儿,还没看见我娶媳妇儿呐。”
这时候了,青陆也不想取笑他,手臂使劲地为他撑着劲儿,拿手去捂他的眼睛。
“闭上眼睛看不见就不怕了。”她小声安慰他,“参将大人说,胡人都被打跑了,咱们是来这里驻防的,不必打仗。百姓们都在往关内迁徙,你老娘不也托了你四叔带着走么?咱们把这里守好,不让胡人进去,咱们的亲人不就能安安稳稳地搬迁了么?”
雨天阴沉,青陆的声气儿和软细致,一句一句地,说的毕宿五心也放宽了,他大着胆子往四下看了一下,脚边却踩了一只烂手臂,他吓的跳起脚来,一下子抱住了青陆的胳膊,闭上了眼睛“陆啊,不成啊,我看不了这些……”
一路拖拽着毕宿五进了堡子,行军打仗自然不比在营地,哪里能有供青陆一个人栖居的小屋子,只能同上千人一起在堡子里同吃同住。
骑兵是宝,自然先去休憩,新兵们分出两百人巡逻,其余的暂时在堡中稍事休息,凌晨再去接替城防。
青陆同工兵部的同袍一起,冒着雨加固城防,一直到二更才回了堡子里休息。
天边最后一点的月辉,被黑云渐渐地吞噬,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诡谲而又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