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越关山听到此处,不由感慨:“小女儿惺惺作态的形象真是跃然纸上。”
武理咬着赤豆糕,插嘴道:“我有一个疑问。”
谢致虚配合道:“请说。”
“如果我没记错,梁家庄家主梁稹的正房夫人正是湖中岛大千金。可大女儿既然武功超群,又怎么会任由家中摆布,何不脱身离去,逍遥自在?”
谢致虚回答之前先看了眼奉知常,柳柳为他端来了茶水,他专注于尝糕品茶,不知有没有留出耳朵。
“蹊跷正在于此,事实上,大女儿为摆脱这门婚事,早在家人察觉前就出走他乡了。”
大女儿第二次离家出走,与她儿时一般果断利落,无论在人生的哪个阶段,她都有坚定清晰的目标,做事绝不拖泥带水。就在走出秋横刀命她嫁与梁稹的厅堂的下一刻,湖中岛大千金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了找到大女儿,秋横刀出动了门中所有弟子。其实本没有必要,因为大女儿根本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出走只是表明她的态度,湖中岛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秋横刀气急吐血。
小女儿星夜赶到姐姐落脚的客栈,被拒之门外。
是夜有瓢泼大雨,在姐姐的世界里,下雨天是杀人的艺术,但对妹妹而言,只会梨花带雨楚楚求人。
小女儿在大雨中跪了一夜,未求得姐姐回心转意,回去便高热不退,一病不起。
湖中岛从门徒到佃户都说,大小姐原来是个人面兽心、铁石心肠的不孝女。
眼看小女儿病重垂危,梁家又求亲心切,秋横刀干脆递了大女儿的生辰帖。这一下,梁家与秋家一同杀到大女儿所在的客栈。此时,大女儿仍气定神闲,她不藏不躲,就在原处,等当时还是翩翩贵公子的梁稹推开那扇命运的房门,萍水相逢的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圆满成了婚。
“停!”越关山道,“你这故事怎么虎头蛇尾,当我们听众是傻的么,一见钟情的故事都被戏本写烂了,世界上有一见钟情吗!”
武理斜眼:“你没遇上不代表别人没有。”
谢致虚道:“所以说此事颇有蹊跷嘛,事实上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还有第二个版本。”
梁家虽只是想和湖中岛结亲,但也并非对未来的主母毫不上心,在下聘之前,梁稹曾屡次造访湖中岛,秋横刀知他来意,唤来两个女儿陪客。
大女儿不拘小节,行事总有些武人风范的大大咧咧。
小女儿知书达理,在闺中学习相夫教子、操持内务。
以梁家的身份地位,小女儿才是最佳选择,梁稹却偏偏看上了大女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秋横刀才会做主加了大女儿。
然而大女儿却瞧不上梁稹,连句话都没留下就逃了婚。
被娘家与未来婆家围堵在客栈当晚,两个女儿秉烛夜谈。小女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不知如何打动了姐姐,是夜便成就了好事,八抬大轿一路从客栈抬回梁家庄,转身入了洞房。
“那二小姐后来如何?”柳柳问道,杏眼圆睁,听得入神。以她的年纪,虽跟着奉知常避世养得有些沉闷,到底还是个好奇心重的小丫头。
谢致虚答道:“二小姐回到家中,不出一月也嫁了人,夫婿便是如今入赘湖中岛的姑爷。这位姑爷没有显赫出身或家财万贯,只是生得好看、性子温柔,深得二小姐青睐,两人郎情妾意、如胶似漆,不到两年便诞下长子。只是,终究福薄了些,孙少爷八岁那年乘船游玩洞庭小岛,不慎失踪,湖中岛翻遍整座太湖就差抽干湖水,终是寻觅不得。”
武理道:“你这第二个版本就更不可思议了,如果大小姐看不上梁稹,难道是梁稹的武功比她还高,还能强抢民女不成?”
他正问到了关键处,谢致虚面色凝重起来,坐直起来,正色道:“师兄,我正想问你,有没有什么可以化去人一身武功的手段?或者,有没有什么武功一旦触及某个特殊条件,便会自行废去?”
闻言,席间听故事的人都明白了谢致虚的意思,不由得露出吃惊神色。
越关山道:“化功散?摧花手?可这些都不至于使人无知无觉中招啊,以你对大小姐功力的描述,只要不束手就擒,想必是会在传说版本中留下一场壮观打斗。嗨呀,这真是超出我的学识范围了。”
武理思索片刻:“需要满足某些特殊条件的功夫为数不多。据我所知可供女子修炼的,呃……难道是雪女真经?”
面对众人求知欲高涨的目光,武理缓缓说道:“雪女真经是早已隐居避世的雪山神女所创功法,只有处子可以修习,修习者需断情绝性,终生不得沾染情|色二字,否则前功尽弃、一身武艺毁于一旦。”
一时沉默。
众说纷纭、缺枝少叶的故事版本中,似乎浮现出某个清晰的原委。
纵使是谢致虚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柳柳更是掩唇眉间尽是不忍。越关山则啊了一声,问谢致虚:“你说的这位湖中岛的大小姐,难道名叫秋江月?”
谢致虚:“……你才反应过来么?”
越关山恍然大悟,连声道难怪难怪:“原来是秋横刀的女儿……秋江月的确是雪山神女的关门弟子,我出门前师父还特别叮嘱过,要击败的中原高手里定不可少了秋江月的名字。哦呵呵,虽然那是因为我师父他老人家素来和雪山神女有些过节,不过他也确实说过秋江月是难得的习武材料,天赋和我有得一拼。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去打听她下落,原来是在梁家庄么?”
谢致虚道:“不仅在梁家庄,而且一身武艺尽失,你找到她也没用了。”
“真的假的,这太突然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谢致虚感到胸口沉甸甸的,呼吸都不通畅,这种一朝云端跌入泥潭的经历他简直不能更感同身受:“我亲眼见过大夫人,我能肯定她的确身无内力。除非当年的大小姐与现在的大夫人不是同一人,否则……”
武理看了他一眼。
越关山还是怀疑:“你看得准不准啊,你自己不都――”
“闭嘴啊。”武理立刻打断道,反手阖上越关山下巴,力度大得齿缝间清脆一响。
谢致虚倒是无所谓,这些年就算别人不说,他自己也时时都念着,已经颓丧成习惯,见惯不怪了,转头面向奉知常道:“二师兄与柳柳今早行船去的方向,好巧不巧,正是当年湖中岛孙少爷失踪的岛林。岛上的猎户告诉我,十三年前湖中岛寻人的动静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湖底龙王,一场暴雨降下,将一切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还滑塌了好几座小山包,孙少爷失踪半月,就算没给林中猛兽分食,恐怕也渴死饿死,尸体都被大雨冲进了湖底。真正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好像有什么言外之意。
柳柳从故事情绪中抽身,安静地看着他。武理伸手扶额,聪敏如他,马上明白谢致虚讲了一通轶闻后,这才是今晚的正题,他早劝过手无寸铁不要和奉老二作对,然而小师弟太执拗。
奉知常放下竹筷,筷子尖端压住只剩碎屑的油纸边缘,丝帕擦过笔直的唇线,慢条斯理抬头迎向谢致虚探究的视线。面色无波无澜,似乎好整以暇等着谢致虚将问题抛给他。
然而谢致虚笑了一下,只说:“在那之后湖中岛便将那片岛林列为禁区,师兄以后再去可千万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谢致虚最后一个退出房间,天色擦黑,屋里醒神的省读香已从鼻尖淡去,他回身关门,看见奉知常低头坐在桌边,灯盏未明,只有烛台黯淡的火光照亮他下颌。
他好像在看桌上包过赤豆猪油糕的油纸,神情冷漠,又好像什么都没看静静地出神,隔绝在谢致虚所讲的故事构成的屏障里。
谢致虚退后一步,眼见奉知常的身影消失在门缝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