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庄里的叔伯总说是徐涛那帮小子带坏了少爷,其实也没什么错,谢致虚他娘是正儿八经书香门第出身的闺阁小姐,知书达理温婉贤惠。要按他娘的教法,谢致虚无论如何不至于大晚上的跟人溜去花街柳巷吃胭脂。
胭脂没吃着,被他二叔当场抓获,拎回庄里当堂□□。
他爹胡子都气歪了:“你是我谢家独子,怎得落得这么个不正经的样子!”
他娘倒是很理智,也不见如何生气,只拿眼睛瞅堂下一群半大小子。谢致虚其实怕他娘胜过怕他爹,爹好糊弄,说几句软话就过去了,娘却精明得很。
“我的儿子我自己清楚,他成天在山上住着,脑子里什么时候装过男女□□,”他娘发话了,“是谁教的他这些事,撺掇他去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自己交代清楚。”
二叔一脚将跪在他旁边的徐涛揣了个屁股墩儿,大骂:“就你他娘的没出息!”
堂里还跪着张三李四王五,之所以还没批到他们头上,完全要多谢他们爹娘不在场。
徐涛委屈得很:“不是我!”
“不是你能是谁!”
张三李四王五瑟瑟发抖。他们和徐涛谢致虚不一样,一个搞不好,可能全家都要被逐出归壹庄。
谢致虚大叫:“是我自己要去的!”
“你闭嘴,”他娘说,“有你什么事儿。”
“怎么没他的事!”他爹也说,“男子汉大丈夫敢做要敢当。”
谢致虚那时已经有十五了,要说他完全不懂,那是不可能的,春宫夜画徐涛都不知给他捎了多少本。他此时意识到,他娘也不是从来都能保持理智,这件事上,明显是在偏袒儿子。
庄里要论拼爹娘,他谢致虚就没输过。谢致虚偷偷瞄一眼徐涛,没想到徐涛也正在看他,委委屈屈,眼神里包含怨气。
看来徐涛也意识到,今日之事要担责,准是从他和张李王四人之中挑一个背锅。
你怨屁。谢致虚朝他比口型:本来就是你非要去的!
堂下有人哈哈笑了两声,谐趣之意溢于言表,在各怀鬼胎的众人之间显得十分突兀。
“少年郎火气正壮,逛花街算什么,大爷我十五的时候,姑娘都有了。小景这怂货能干嘛?他敢摸姑娘的手么。”
他爹叹气扶额,他娘眼里露出一点笑意。
他从地上蹦起来,得救一般叫道:“哥!”
唯一敢在高堂之上、当着庄主主母的面出言无状的,是他爹义子、他谢致虚的亲哥、庄里都打趣地唤作吴小少爷的吴韬。
鸭卵青的素净锦衣,踏一双束腿鹿皮靴,身形挺拔如修竹,生得脸嫩,常含少年人蓬勃的朝气,比谢致虚还像谢家的嫡系子弟。一个俊逸活泼的年轻人。
“跪好。”谢温一个眼刀,谢致虚又只好跪回去。
“小韬,你可别想为你弟开脱罪责。”
吴韬背着手,腰间银铃一转,轻松道:“那我就要先问问徐二叔了,你可是从花街里哪位娘子的床上将这几个小子衣衫不整地逮回来的?”
徐晦正要说话,被吴韬打断:“还是人家正要行其好事,被二叔你不通情理地打断?”
徐晦又要说话,吴韬正色道:“既然又没有上床,又没有亲嘴摸手,如何说我弟弟就是去狎妓,不是去与佳人吟风弄月、对酒兴歌呢?”
徐晦不想说话了,徐晦脸黑如灶底。
吴韬对众人露出一个无害又胜券在握的微笑。
“吴执事此言差矣。”
此时堂下又有一个声音。
“俗谚有云,瓜田李下。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若要吟风弄月、对酒兴歌,自有清馆茶楼可去,花街柳巷本非正经场所,少爷们行走在外,代表山庄脸面,如何不知避嫌?”
一听见这个声音,谢致虚就十分头疼。庄里要说最能讲圣人之言的,一个是他老爹谢温,另一个就是此人。他老爹是大字不识一个,平生最崇拜读书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没事就要念几句充门面。
而说话的这位是个真正的学问人,五年前被山庄收留,谢温命他做谢致虚的教书先生,从此就子曰圣人云的,把谢致虚念叨出了一个条件性头疼的毛病。
然而此人却非寻常须发皆白、胡子大把的教书先生形象,是个不折不扣的俊朗男子,刚到归壹庄时,瞧着也才二十出头,和吴韬一般年纪,学问却已深沉似海,连庄里的文书都甘拜下风,直言此人乃是状元之才。
这个人,就是侯待昭。
谢致虚偷偷回过头去,瞧见堂下侯待昭和吴韬,一左一右对峙两侧,如针尖麦芒各不相让,心中叫苦不迭――这两人不知为何总是互相瞧不顺眼,但凡见面必要掐架,若是平常他还可以抓把瓜子当看戏,可今日这二位斗法的对象正是自己。阿弥陀佛,真希望自己不要被当堂撕碎。
侯待昭今日是火力十足,上来一通“君子三戒,少时戒色”“好德如色”“发情止礼”,讲得堂下众人俱是昏昏欲睡。
谢致虚已毫无求生欲,恨不得立刻给他爹磕头,自请求去宗祠清净清净……不是,反省反省。
最终是他娘一句冷冷淡淡的质问,问侯先生是想让这几个小子都自刎谢罪吗,才算结束了魔音贯耳的折磨。
他娘一向不喜欢侯待昭,觉得这样年轻有才华,却志向不明,甘愿留在山庄半归隐的人,怎么看怎么有猫腻。
尽管他也谈不上喜欢这位老古板的教书先生,却觉得是他娘想多了。庄里除了他娘自己,所有人都觉得主母想太多。
出了高堂,谢致虚正要找吴韬,却见吴韬已径自往侯待昭方向去。
侯先生依旧板着他那张好看的脸,像个古板老头,吴韬嬉笑着凑过去:“先生今日脾气好大呀。”
侯待昭漠然道:“不及吴小少爷十五狎妓语出惊人。”
眼见又要吵起来,吴韬却笑得更开心了:“咦,原来先生吃醋了么?”
谢致虚正要偷听,徐涛却拽着他胳膊:“快走。”那表情里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竟是不愿再往那二人处多瞧上一眼。
直到后来某一天,谢致虚才明白那表情中的意味。
那一天是吴韬买下山下地主刘的樱桃园的第二年,头一年结出的果子又酸又涩,只能看不能吃,吴韬绞尽脑汁,跟佃户们要到了石灰肥,果园太大不够用,又千里迢迢从大理进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