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武理第一百零八次问出相同的问题:“鱼老板真的是你外公?!”
谢致虚:“根据他的姓名年龄职业合理推断应该是的,不过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问了,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谢致虚十分镇定地剔下鱼肉,堆在小碟里,推到奉知常面前。
“你没见过自己的外公吗?”武理追问不放,“看脸都认不出来?既然是你外公,鱼老板怎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们,害得我还怀疑半天他收留咱们的动机!――等等不要再剔鱼了!给我留一点啊,到底为什么全都要给老二!”
奉知常安然享用浑身已沾满酱汁只等入口的无骨鱼肉,完全不用参与饭桌争夺。
“多亏二师兄,我才能重新回到美好的人间,你怎么能理解我心中的拳拳感激之情――住筷,这片肉是我的。”
“放屁,救你老子就没出力吗,小五你的心是偏着长的吗!――给老二就给老二,有种不要送到自己嘴里去啊!”
奉知常在狼藉争吵声中放下碗筷,喝了口茶,结束了自己祥和的午饭时光。
这里不是绣庄,是绣庄老板的家,天井院里摆着一座覆满青苔的缸,鱼管崇搬了把椅子坐在缸边上,往里洒吃食,红的黑的金灿灿的锦鲤跃出水面。
谢致虚走到他身边,没有椅子了,就席地坐下。
鱼管崇没有回头,两条眉毛抖了抖:“我听说,你改了个名字叫致虚?”
谢致虚点头:“收留我的先生起的。”
鱼管崇笑了笑:“你娘当年跟随你父亲白手起家,一路历经艰险才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生下第一个孩子便起名景回。你的名字里,包含了父母的荣光。”鱼管崇叹了口气:“致虚致虚,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给你取字的先生用心良苦,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将这一切过往都视作世间循环往复的规律,偏要回到江陵来送死。”
谢致虚没有说话,和鱼管崇一起注视缸中水面。这样一方小小的天地,游鱼也能自在地繁衍生息,不必受俗事烦扰,每到饭点就有人来喂食,吃完,大鱼又领着小鱼沉入浅底。
“我连爹娘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谢致虚说。
鱼管崇喂完鱼食,拍净手,揣进袖里,长长叹息一声:“你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了解你娘啊。”
从谢致虚记事起,就没有过几代同堂的经历。他父亲谢温年少失怙,孤身长大,母亲虽是双亲健在的大家闺秀出身,却从未有娘家人上山庄拜访。
城里的戏莲绣庄是他母亲的娘家,老板鱼管崇是他外公,谢致虚一直都知道,却没有真正见过面。因为他娘当年为了嫁给他父亲,早和家中闹掰了。
这个闹掰的故事里,并没有多少儿女情长你侬我侬、反抗婚姻包办双双携手私奔,完全是因为他娘鱼戏莲和他外公鱼管崇对他爹谢温的未来潜力估量出现了分歧。
实在是现实又理智得很,他娘一向是这个风格。
谢温当年不过是个在城里做工的小伙,要说与旁人有何不同,那大约是格外壮实健硕,会几下功夫,却也没到武值爆表独步武林的地步。按照鱼管崇的看法,谢温未来最大的出路可能就是去本地著名门派领袖威护镖局做一个镖头,每月领二两银钱,连心肝女儿的妆奁都买不起,是个真心疼人的父亲都不会挑这样的女婿。
可是鱼戏莲有自己的看法,她知道谢温的出身,虽然幼失所亲,如今看起来孤立无援,却是正宗武学世家的独苗,身负传奇谢氏基剑,尽管当时水平有限,但等到日后修习有成,前途必不可限量。
鱼管崇简直痛心疾首:“有些人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贵易交、富易妻,此人情也。与其陪他吃苦,熬到他功成名就你也就人老珠黄了,难道要眼睁睁看他新娶美娇娘?不如留在家里好好享福,将来他若真有所成就,再嫁也不迟啊。”
鱼戏莲则说:“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若我贪恋富贵,抛却真心,将来他平步青云,身边必是她人相伴了。”
他娘就此果断离开家门,随他爹闯荡事业。世人皆知,谢温谢大侠身边常伴的温婉女诸葛就是谢夫人,两人感情恩爱和美,事业也蒸蒸日上。谢温成名后,回到妻子的故乡江陵,在郊外踞山建庄,甚至取代了老牌的威护镖局,成了地方领袖。
但鱼戏莲当时确实一意孤行,与家中断绝来往,归乡后数年不敢回家探望,谢致虚听他娘说过很多当年的事情,也问过他娘为何不敢回家。谁知他这位向来果敢决断的母亲却支支吾吾回避问题。
“太过聪明的人,都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鱼管崇陪他在天井院里晒太阳,“你娘亲当年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光,违背了我的意志,多年后虽心想事成,却不敢带着荣光回来见我,是怕伤了我的老脸啊。”
“自从有了你之后,她也能体会到为人父母的心情,恐怕心中对当年的事多少也有些愧疚,总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回家。真是个傻孩子,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又哪里经得起等待呢。”
他娘最终也没有等着一个时机,在大火中香消玉殒,死之前没来得及向家的方向望上一眼。
武理逛完城回到院中时,谢致虚正在给奉知常剥核桃,下午日光正好,蓝花楹开了满园,蓝紫色的钟花团团锦簇,遮出一片清香馥郁的阴凉。
奉知常捧着盖碗茶,大爷似地靠在躺椅上,一抬手,谢致虚立刻会意,腾出手来给他扇扇送凉。
武理:“…………”
走到树荫下坐着,武理问:“这是个什么剧情?”
谢致虚一把打开他伸向核桃的爪子:“知恩图报的剧情。禁止偷嘴,要吃自己剥。”
武理手背立刻红了一片,震惊道:“难道我就没有出力吗!小五,做人不能太偏心,你知不知道救你的玉纽古物还是我从集市上重金淘来的!”
谢致虚确实不知:“啊?”
“南平章帝的骨灰啊,最能蒙蔽人心封塞视听。能克制章帝之毒的事物,首先是要与他一般年代久远有资历,其次也要是帝王之物,更重要的还得是一位广开言路纳谏如流的帝王,以此才能抵消章帝的昏聩流毒。”
“哦!”
武理愤然道:“你昏迷的那几天,放在床边上的兽钮便是前朝首开科举的太宗皇帝之私物,那可是我自割腿肉花了棺材本才买来的,你就这样对我!”
原来还有靠玄学力量解毒的。
谢致虚耳目一新。
奉知常懒懒撩起眼皮,捧着盖碗茶喝了一口,啪地撂在石桌上,武理偷向核桃小碟的手迅速缩回袖子。
谢致虚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
“笑屁!”武理瞪他一眼。
“二师兄的,”谢致虚指指核桃,笑着说,“谁也不能动。”
花下闲聊,有碧涧春茶,实是浮生惬意事也。
“留你一人在塔里待了三天三夜,师兄心里也过意不去,”武理说,“不过当时我们在救治威护镖局的人,确实没顾上。”
武理一说,谢致虚才想起来,威护镖局里还有五个中了三重混毒的倒霉鬼。奉知常并不是见人就救的菩萨性格,但当时谢致虚已替他应承下来,恰巧威护镖局也与侯待昭将要举行的遇仙大会有关,便施以援手,目前那五人的情况都已稳定下来。
“要说这威护镖局与你们归壹庄有什么交情,连你都不知道,我觉着其实也就没有了,”武理说,“高风亮之所以宁愿得罪侯待昭也不接这门生意,依我看啊,多半是同为一派之主,有些物伤其类,毕竟哪家掌门的也不愿遇上手下谋反篡位。”
谢致虚给奉知常扇扇子,扇着扇着,奉知常看他一眼,谢致虚顿时就脸红了,知道是奉知常又听见了他心里的想法――高风亮一死,高亮节就接下了生意,并非全是偷生求荣,也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能理解身为局主的兄长的心情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