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傍晚靠在柴堆边,安全起见,熄了明火。本来是想等等动作龟爬一样慢的周豺,实在等得没劲,众人都严重怀疑周豺会不会已经睡觉了,于是武理提议由越关山讲讲他在凉州城的故事。
越家在凉州拥兵自重,吐蕃人又在西凉府设立了六谷部自立政权,和越家分执牛耳,国朝在西凉完全说不上话。越关山相当于西凉小太子,但身上看不出半点横行霸道的脾气。
“我知道夜雨打瓦是越家武技,但沉沙掌是沙漠走镖人自创的招式没错吧,”武理说,“笳声不动霜华静,雁塞沙沉一掌平。这一招是镖师们对付沙尘暴,据说内力高强者一掌下去万里风平,可为队伍争取藏身时间。还有你方才使出的大云震远,如果我没记错,应是凉州府大云寺前代方丈同光大师日日在暮鼓晨钟中参禅,悟出的武技大云晓钟。但你又确是天梯山白头老人的弟子,怎么所用功夫这样杂乱?”
越关山靠着柴堆,黑裘当被子盖在身上,底下依旧是那身简单的束腰武袍,像是直接从师门穿出来的弟子服。
“我师父就我一个关门弟子,那当然是越能打越好,他老人家巴不得我学尽天下武艺。”越关山道。
西凉府的越家本就是声名在外的边塞门派,成名技夜雨击甲奠定了越家弟子个个内力深厚的印象,小时候越关山直接跟他父亲修习,因为贪玩溜号,跑遍了城里所有好吃好玩的地方,凉州大云寺也同江陵宝庆寺一般,每月有固定集会,他溜进寺庙清修境地,被扫地僧揪着揍了一顿,从此就赖在寺里不走了,誓要与僧人比武夺回面子。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那是在城里是出了名的武学神童,年纪小武艺高,”越关山说,“那僧人瞧着就是个普通扫地老头,我本来还想让他两手呢,谁料他将我当落叶似的一笤帚就扫出院门了,那我能咽下这口气?我就不叫越关山!你们想,我爹在凉州,那可是兵痞老大,我要在寺里住下,谁敢说个不字,连方丈都乐呵呵拿了我爹香油钱,把他自个儿的屋子腾出来给我住,嘿嘿,还命那僧人专门在我院里扫地。”
武理:“你们父子俩真够无赖的。”
越关山说:“怎么能是无赖呢?这是对武学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值得褒奖发扬啊!然后我就天天找那僧人的茬,要他和我过两招,结果他装蒜功夫一流,扫个地跟划太极似的,我拳脚连他僧袍都挨不到就给当回来。住了大半月,愣是一次也没比成。”
“后来呢?”
“后来我大哥来看我,带来专做斋饭的厨子,又拨款将庙里外修缮一番,上上下下打点好了,被我扰得烦不胜烦的僧众这才给了点好脸色。我大哥告诫我,同人交往,能利诱绝不威逼,有个词怎么说来着,用好处换好处……”
武理一脸不忍耳闻:“是将心比心。”
“哎管它呢,于是我就同那些僧人一道起早做功课,也帮着做一些洒扫杂务,后来方丈就分配我去早晚敲钟,不能快也不能慢,敲一次要一发入魂,上达九天下至全城,都要能听见钟声。等我敲完钟,方丈就命扫地僧同我比试,我赢了之后,就离开了大云寺。”
“回了家?”
“不,去了隔壁接着玩儿,”越关山说,“你要站在我的角度,就能明白,我从小在自家军营里是被恭维长大的,有些人是能打赢我也要故意打输,哄得大爷高兴了,自己前途就坦荡了。在大云寺学习后,我就明白,要想真正学到武艺,必须离家。跟我院里扫地那僧人,给我指了条往戈壁的路,他出家之前曾经做过沙漠镖师。我后来跟了个商队,帮他们免费做工打下手,有次遇上沙尘暴,狂风撕碎了商队打头的骆驼,没学过武艺下盘不稳的人,能直接被卷上三丈高的黑天,摔下来拍成肉泥。镖师里有位前辈,是局里唯二还会沉沙掌的人物,我第一次见识到这种能与天地对抗的武技,他救了我们所有人。”
再后来越关山就游历到了天梯山,当时白头老人已在雪山之巅独居了二十余年,人生将过百岁,还没收到天资足以继承自己绝学的徒弟,而一生之劲敌――昆仑山雪女的关门弟子都快出师了。
这一天发现越关山,简直是铁树开花、老房着火,当即就抓了越关山扔上山关起门调|教,直到越家主领兵围了山门,才知道自家嫡子已拜在别的山头了。
武理由衷地给他鼓掌,赞叹道:“杂学能杂到你这地步,也是了不起了。”
“我就很佩服能人异士,天底下的奇人我都想结识,”越关山朝几人拱拱拳,“说实话,你们邛山弟子个个都有一技之长,着实令我开眼。老三就不说了,虽然什么功夫都不会,但他什么功夫都能看出来路……”
“客气客气。”武理谦虚地抖开他的谛天机折扇。
“还有这位二师兄,医毒双绝,我一向佩服豢养猛兽毒蛇的人,这些人时刻与危机相伴,头脑都很清醒。”
黑鳞蛇盘在奉知常大腿上,一人一蛇都已经退出聊天在打瞌睡,谢致虚摸出毯子给他盖上,心道幸好天黑越兄看不见。
“还有小五,”越关山的语气凝重起来,“我见你使用的谢氏基剑,与剑势叠加、去势未尽后势已至的传闻极似,据说是你们谢氏一族根据自身独特体质自创的剑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质?为什么现在使不出来了?”
话题又绕到谢致虚身上,他其实有些不想谈,但守夜也是守,聊天也是聊,就随便说了两句:“是丹田通径阻塞的缘故,内力无法发散全身,先祖以内力轰击阻滞处,带出震力传至剑势。具体我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连先生也没研究出头绪。”
他不想再多说,越关山也不追问了。两人一个守前夜,一个守后夜。
直至天色熹微,周豺也没追来。
一行人将饭盒归还给农户,那农妇还想请他们吃些早饭烙饼,结果屋里传出对话――
“怪可怜的,年纪轻轻就残疾了呢……”
“……个个都穿绫罗绸缎,撕片衣角当咱们一个月的口粮……”
残疾人奉知常面无表情。
因为先前的衣服战损不能再穿,而换上唯一一件换洗的簟纹锦衣的谢致虚:“……哈哈,撕片衣角能当饭吃吗?”
没人理他。
入城就到达郢州,谢致虚身上没有罪名,周豺不敢明目张胆对他动手,入城后往人潮最繁盛处去,反而更安全。
结果还没见到城门,过河时遇见桥上有人钓鱼,鱼竿伸出去老远,没有钓线,河面风平浪静。
“知道这叫什么吗?”武理双手抄进袖子,挑眉问谢致虚,又自己回答道,“秃竿钓鱼,愿者上钩。”
谢致虚见他在袖里掏了半天:“你拿什么呢?”
武理掏出一把瓜子。
钓鱼叟搁下鱼竿,摘下斗笠,放在胸口扇扇风。
“你上钩吗?”武理津津有味地问,并与奉知常分享瓜子看戏。
“这人谁?”谢致虚问,一边握住剑柄。
“还没出手,怎么看得出来。不过听说机要处的西门浪喜欢吃鱼,豺来了,狼也要来,豺狼总是同行的。”
谢致虚往前站了一步,越关山按住他肩头:“要不我去?”
“不,”谢致虚说,“你留下来以防偷袭。”
靴子一踏上桥梁石板,水面就晕开一圈微波,钓鱼叟垂及胸口的花白胡须一抖,长长出了口气,负手站起来。
他站起身的动作很奇特,身体甚至没有前倾,仿佛毫不借力,拔地而起。
谢致虚缓缓拔出剑,听见耳鼓里的心跳声。
钓鱼叟嘴巴未动,声音传出:
“谢氏不得过此桥。”
言下之意只要不姓谢的都可以过去。
但桥这边没有一个人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