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我的任务就是把四师弟带到,任务完成马上就得走了,回邛山,先生说入秋将要多事,我得回去帮着做好准备,”孔绍述说,“想着许久没见师弟了,也没什么好给的,你们赶路辛苦,便给他置件新衣裳。”
孔绍述自己还穿着布衣短褂,他离开师门久矣,早就不从庄园账上支钱,自己省吃俭用,给奉知常买衣服倒舍得,谢致虚见他在柜上排铜板与老板点钱,心中莫名其妙的不悦就全散了。
分明是个疼人的老父亲。
“吃了饭再回去吧,师兄请客。”孔绍述对谢致虚说。他看出来小师弟和自己有些生分,努力热情邀请。
这一家茶楼酒馆二合一,一楼吃茶听书的不少,吃饭上二楼,但奉知常腿脚不便,三人就在一楼坐下。
一个两臂废,一个双腿疾,从一进门四下就有目光或隐晦或明目张胆地探看。奉知常面色霜寒,显得很冷漠,孔绍述则毫不在意,或者说,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异样目光,全身心都在两位师弟身上,催他们点自己喜欢的菜品,听谢致虚讲从苏州到江陵一路的见闻,也说说自己的事。
“我这些年在外游历,遇到不少人,有知道先生名讳的,说先生这些年都是在回收废物。其实也正是这样啊,像我这样的人,连家人都不愿白养活,如果不是先生,我早就饿死路边了。小常也是,四师弟也是,大家都是被嫌弃的人,没有邛山就没有容身之所,更别提如今的相知相识。”
谢致虚喝着茶水,心情却被孔绍述感染,全然不知口中滋味。
“大师兄的手是怎么……”他问。
孔绍述早已释怀,说:“从前给地主家种田,被砍了。”
“哦……我听说有位女侠逼迫地主与佃户签订了免税契约?”
“是啊,”孔绍述说,“女侠走了,契约不就撕毁了嘛,一口恶气没出完,又把我手给砍了。”
一股寒意窜上心间,谢致虚断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那女侠……”
事情已经过去半百年,孔绍述也得回忆片刻,才隐约记起:“好像是嫁人了吧。听我家乡的兄弟说。”
“听说?”
“对,女侠客走后,地主变本加厉搜刮油水,少时同我相熟的几个朋友再无法忍受,被逼上梁山落草为寇,专劫收过路费,有一次抓了支嫁新娘的队伍,掀开盖头一看才发现是恩人。本来是断无恩将仇报的道理,但女恩人却哀求我那几个兄弟不要将她一行人放走。大约那是门不称意的婚事吧。”
谢致虚听到这里就懂了,看了奉知常一眼,见他举止如常,心境似乎并没有波动。
那时大约就是秋江月同梁稹的婚事木已成舟,秋夫人一朝修习被破,武艺全失,被摁进花轿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步入囚笼。
“那你的兄弟将她放走了么?”谢致虚问,其实心中已然知道答案。
“全都放了,哪儿抓的送回哪儿去,”孔绍述说,“送亲的仆役衣服上都有家徽,不是几个绿林莽汉惹得起的势力。”
――不值当罢了。
奉知常放下茶杯,对这个无趣的话题感到乏味,心中一语道破:
――无功之人,自当无禄可受。
秋江月人如其名,不过是江里一弯秋月牙,以为自己照亮了别人的生活,其实是水中幻影,光也淡,水也冷。什么也不能改变。
不,她改变了孔绍述的人生。
饭吃到一半,原本就在茶楼里打听消息的武理终于看到他们,穿过排排桌椅板凳走过来,手里拎着个小姑娘。
“哎哟,有烧鸡!”那姑娘一见吃的就两眼放光。
这谁?谢致虚以眼神询问,结果被那姑娘截下来,自我介绍:“我叫抹油,你给我吃的,我给你情报。”
还挺机灵。
“抹油是个什么名儿?”孔绍述好奇。
“就是脚底抹油,逃命溜得快的意思。”抹油姑娘说。
“专门打听别人八卦的职业,是要有些逃生必备技能啊,”武理感慨,“来,坐坐。”
抹油手里举着油乎乎的鸡腿,贼精的眼珠往在座三人身上溜一圈,一屁股在奉知常身边坐下。
“小哥哥,你长得好俊呐,”她凑上去,“你叫什么名字?”
抹油嘴上还沾着光亮的鸡油,奉知常肉眼可见要炸毛了。谢致虚连忙将轮椅拉到自己身边,远离抹油,谁知那姑娘也跟着坐过来:“喂,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这买卖划得来吧!要不是看你长得顺眼,换了别人可没这福气。”
“别别别别别。”谢致虚赶紧起身坐在奉知常与抹油姑娘之间,将两人格开。
“哎你谁啊,没和你说话。”抹油不高兴道。
武理道:“张小姐,你要敢招惹我家老二,我们小五可是要和你拼命的。”
那姑娘姓张?张抹、油?
这什么怪名……
武理道:“她叫张小抹。国朝最大连锁酒楼老板的千金,从小混迹小二圈,专长是在各个茶座客房偷听壁角,我找她来问点遇仙酒楼的后事。”
张小抹一定要挨着奉知常坐。她的消息来源很广,实时性极强,有些信息甚至千金不换,奉知常只好牺牲色相,忍受自己洁净丝滑的衣袖被一只油手抓着绕啊绕。
“侯待昭这个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张小抹说了这样一句话。
武理给谢致虚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看我说的没错吧,前二十二年查无此人,侯待昭果然是个假身份。
“不过要说侯待昭会不会就是那个侯承唐,我看也未必,”张小抹煞有其事道,“侯待昭是王赣的手下,侯承唐可是王赣的仇家。”
国朝选拔官员,以科举为首要途径,隔年开六科,贡武制词童子宗室,选士近千人,组成中央与地方全套行政人才候补体系。其中尤以进士科名次分高低,决定日后为官上限。
在这样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文化氛围中,朝中非进士正统出身的官员都颇受排挤轻视。
王赣就是其中之一。
二十七年前,王赣还在定州知州府做一个小小的书佐官,两次错过赶考,年岁□□上限,前途无望,终日郁郁寡欢。后得人指点,给知州送了点讨喜的小玩意儿,总算得了举荐,参加当年另开的制科考试,这才第一次进了开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