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刺猬来的这几次,已经逐渐成为小院儿里的团宠,程致之,丁连山,和薛姨三人见缝插针地投喂,它现在已经能坦然踱步到院子中央,找个光线充裕的地方摊开身子晒太阳。
丁连山今天把它后脚上的纱布取下,伤口已然愈合,只留下一条淡淡红痕。
程致之在旁边,看见他的嘴角微弯,满意地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天一起养刺猬的缘故,程致之明显感觉到丁连山对他的态度渐渐软化了下来,仿佛剥去壳的椰子,慢慢暴露出里面的柔软本色。
忽然一声脆响,像是瓷器被打翻,刺猬被声音一惊,翻了个身子钻进钻进草丛里。
程致之循声望去,便见西厢房门口,丁连山的姥姥拄着拐杖走出来,撞翻了门口小桌上摆放着的一只瓷碗。
老人眼睛看不大清,摸索着蹲下身,丁连山先一步赶过去,扶住她说:“怎么了姥姥?”
老太太借力站定,一手扶着拐杖,一手握住丁连山的手腕,循着小臂往上,一下一下地慢慢摸索,眉间稍微拧起,眼神定定的望向他。
紧接着,一道有些迟疑的声音响起,沙沙地,问道:“孩子,你是谁啊?”
薛如兰也闻声赶来,听了这话,脚步一下子顿住。一时间,院子里三人都没反应过来,立在原地,无人动作。
关于老太太的病,程致之从薛如兰口中七七八八地听过,说是精神时好时坏,兜兜转转两年也没有好转。
程致之偶尔在院里和她碰过几次面,觉得她说话谈吐也和常人没什么差别,眼下这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半晌,丁连山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点颤意,很轻地问了一句,“姥姥,您不认得我了?”
“姥姥……”老太太嘴里重复了几句,似有所感,“小双?你是小双吗?”
丁连山嘴角抿了抿,神色有些难看,半晌,他垂下眼,顺着老人的话,像是习以为常,又内心拉扯似的,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老人似乎松了口气,宽厚的手掌抚了抚丁连山的脸颊,不多时,谁也没想到,老人突然变了脸色,伸手将丁连山一推,嘴唇颤抖着喃喃自语:“不是,你不是小双,你不是小双……”
丁连山打了个趔趄,显而易见地愣在原地,垂落在身侧的手微微抖了抖,扯下一小截袖口攥进手心。
“老杨,你这是怎么了啊?”薛如兰上前,轻声安抚道,“你外孙你不认得了?”
老人恍若未闻,又偏身扯过丁连山的袖子:“孩子,你带我去找找小双,初三2班的闫小双,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啊?”
丁连山咬了咬下唇,一时间无所适从,十分无措地僵立在原地,原本就淡的唇色显得更白。
最终是薛如兰先忍不住了,叹了口气道:“老杨,你这是糊涂了啊,小双他,他两年前就走了,不在了!”
老太太闻言,倏而猛地抖了一下,紧接着仿若被抽掉筋骨,整个人一下子失力似的佝偻下来,口中嚅嗫道:“是,是,不在了,是不在了……”
之后的话,声音越来越低,像细丝似的,断断续续听不明朗,几分钟后,老人终于安定下来,缓缓点了点头,又在原地愣了良久,重新拿上拐杖,沉默地进屋去了。
丁连山跟在后面,蹲下来,默默地收拾刚刚被老太太撞翻掉的瓷碗。
薛如兰要去帮忙,他执意不用,从程致之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很瘦很薄的一片,头埋得很低,近乎执拗地去捡地上的一个个小碎片。
程致之跨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腕制止道:“别捡碎渣了。”
丁连山不听话,手挣了挣,一言不发地跟程致之较着劲儿。
“就是啊,这小碎片最扎手了,你看你这孩子,有时候怎么这么犟呢!”
薛如兰拿着扫把过来帮忙收拾,顺带着嗔怪了几句,似是又觉得自己话说的重了些,开玩笑道:“回头手扎破了,你程老师可不给你减免作业嗷!”
程致之顺着薛姨的话,把声音放缓几分:“听见没,赶紧起来把手洗洗。”
僵持片刻,丁连山微微蜷起手心,手上这才卸了力,又径直回到刺猬旁边,蹲下喂那根没喂完的胡萝卜。
之后的一连几天,丁连山又有些冷冷地,偶然在走廊上碰见程致之,便会有些故意地绕着他走,十几岁的年纪,正是自尊要强的时候,程致之感觉得到,每次被他这个外来者窥见所谓“尴尬”或“不想被看见”的家事以后,丁连山周遭的磁场就又会冷下来。
但他看得出来,丁连山不是在和他较劲儿,是和自己较劲儿。
他不想倾诉,也最不想狼狈的样子被看见,偏偏这天,那些生活中自诩不堪的一角被程致之悉数瞧去,他只会默默拉起一张网,把自己敏感的心思兜住,留给外人一个坚硬的壳,壳上挂着木牌,上面写着:生人勿近。
程致之最不会处理学生的心理问题,只是顺其自然,上课依旧循着自己的节奏,隔三差五点丁连山起来回答个问题,全当作没事发生过。
事实证明,冷处理也不失为一种处理。
一来二去地,丁连山的性子又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悄悄软了下来,见面时会喊他一句程老师,甚至某天晚自习,破天荒地主动问了程致之一道大题。
程致之甚是欣慰,以至于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高兴得当天晚上一口气写完了往后一周的备课。
放下笔,程致之向后一靠,按开手机,通知栏里弹出三个未接来电,备注是程致之的妈妈:徐女士。
程致之回拨过去,对面很快接起,响起一道有些急切的女声:“怎么不接电话呀?”
“刚刚工作呢,手机静音了。”程致之解释道。
“我一猜你就是,天天铃声也不开,打个电话都找不到人,”徐圆圆嗔了一句,又问道,“我听说你房子找好了?怎么样,住的还习惯吗?工作累不累啊,诶对了,同事呢,都好相处吗?”
程致之接下一连串的问句,忍不住笑:“您这是想让我先回答哪一句啊,都挺好的,不用担心,徐女士。”
“那就行,有什么缺的东西跟我说,卡里刚给你打了60万,出门在外别扣扣搜搜的,哦还有啊……”
徐圆圆一说起话来便止不住,一箩筐嘱咐个没完,程致之一句句应着,手中捞了一只圆珠笔,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玩儿。
说起来,徐圆圆和程父是在程致之8岁那年离的婚。当时程致之还不懂事,以为离婚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被骗得高高兴兴和两人一块儿吃了顿分手大餐。
老程同志是记者,工作忙起来,隔三差五的要出差,程致之便两头跑,老程不在的日子就被徐园园接去。一来二去地,和两边关系相处的都还不错。
程致之的性格也受了些他俩的影响,有时候做事多少有点儿放荡不羁,当初一脚踏错师门,被导师压榨pua了三年,待到毕业,意志被消磨掉七八分,还剩两分半死不活,又被老程同志的意外身亡全数浇灭。
程致之想换个地方,换个心情,一个念头就过来青安县当了老师,临走时,还和同门的师兄弟联合上了次书,揭露导师的所作所为,把那老登一脚踹出了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