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此时正值年底,我已收拾妥当,准备独自去历练一番,在吴府门口挎着靛蓝色印花粗布包裹的我遇见了还是风尘仆仆的刘玉衡,看样子他尚未归家。
“小茹妹妹,”刘玉衡一脸诧异,“你这是……要去哪儿?”自从苏醒后第一次见罗毅的那回起,他就一直这么唤我。
我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月婆婆去了,我不想再呆在这个伤心地。”
“啊,月婆婆居然就去了,可是因病?”刘玉衡露出震惊与惋惜的神情,刘府与吴府其实一直都有生意往来,刘府做的是茶肆与米粮生意,不过一直与吴府打交道的是刘父,直到有次他与其父一道来吴府见义父,才偶然与我有了交集,对月婆婆的了解更是因此而多了许多,见默然点头的我怏怏不乐,就只问了坟在何处,打算择日前去祭拜,倒不枉月婆婆生前曾竭力撮合我俩。
我今儿在素雪抹胸的外头罩了件月白竹叶纹的束衣,下面配了一条玉色绣折枝梅花襦裙,俏生生地立在那儿等他的下文,他是刘府的独子,而且是嫡出,此来必有其他用意。
果然他从袖袋掏出一个锦盒,轻轻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上等羊脂白玉雕蜻蜓的簪子,凝视着我的眼睛迸发出缕缕深情,“小茹妹妹,我……倾慕与你,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一直照顾你可好?”
我虽已不是谷主,然身为武氏后人,与武氏这一族有摆脱不了的干系,否则我倒是真想应下,毕竟对他也不是没有一丁半点的情感,起码他比罗毅更加可靠也更加适合我,可是我不能答应,背着如此身份并不适合为刘家妇,否则会害了他,于是咬唇道:“刘家哥哥,你走后我慢慢的恢复了记忆,是以不想贸贸然答应你,这对你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我其实……”我抬眸与之对视,任他审视眸底袒露的真挚,“也是后来想了许久才明白,我只是把你当做自家哥哥一般。”
刘玉衡凝眉片刻,艰难道:“小茹妹妹,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过得好,”仍坚持让我收下玉簪,只说是哥哥给妹妹的礼物。
我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从包裹里取出一本太史公的《货值列传》与他,道:“虽是传记,却也与经商有莫大的干系,”这可是珍本啊,价值丝毫不逊色于羊脂美玉簪子。
刘玉衡也是个识货的,当下欣然受之,带着依依惜别的心情道:“小茹妹妹,若是安定下来,一定要记得给我来信哦。”
“好,”明明该拒绝的,我却鬼使神差的应了。
待他的背影愈来愈小,我的眼睛闪了闪,折回府里写了几封信,此时已近晌午,苏祥和还未从快活林回来,因为要处置府邸所以这几日他都会住在这里,厨子自然也暂时没撤走。特意又去看了书房一眼,那里的藏书还是比较值钱的,已经同衣物一道规整好,到时交杨明生带到泉州去。厨子是个见机的,当即劝我用过膳再走,被我婉拒了,毕竟在离开坎山镇之前,还想去看看前些日子从大树上救下的少年阿全。
阿全在北街一家卖丁香馄饨的摊子找了份做学徒的活儿,是管吃管住却没有工钱的那种,可见这孩子是个摸着石头过河的,行事不可谓不稳妥,倒是个可造之材,若是时机成熟,我并不介意让他跟着杨明生混,如此也算是一件彼此相宜的事。
摊主是个体态稍稍偏胖的中年男子,世故而精明,阿全要将技艺学到手怕是要多熬上一些日子,这样也好――太过顺遂对一个少年来说其实并不好,有些磕磕碰碰,反而可以快一点领悟人生百态。
此时还不到正午,沿街摆放的几张矮桌周围也就三两个人,我来此虽然寻阿全有事,到却不能将其叫到一旁,不然摊主的脸色足够他喝一壶的,遂要了两碗丁香馄饨,并一碟酱牛肉,一碟火腿,一碟雪梨,一碟四色馒头。
见我一次点了这么多,摊主眼中明显闪过一丝诧异,却未置一言,只是手上动作利索了许多,不过一会儿功夫两碗馄饨并四个碟子就齐了,阿全只是负责端上桌,“客官请慢用,”我娇笑道:“阿全。”
正在忙活的摊主这才正眼看过来,眼睛都直了,我咳咳两声,他尴尬地低了头。
“小茹姐,您怎么来了,”看我扔在桌上的包裹,阿全眼睛都瞪圆了,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您您您……这是要出远门?”
我嗯了一声,看向摊主,手在矮桌上划了下,“敢问奴家这吃食多少钱?”
“小娘子的吃食统共一百八十文,”摊主一边回答,一边示意阿全赶紧干活。
这价钱十分公道,我眼睛一闪随即拉住阿全的袖子,对摊主道:“奴家是特地来寻阿全的,一会儿结账时给您三百文可好?”
平白就多一百二十文,摊主答应得极爽快,还极有眼色的给阿全拿了一双竹筷过来。
有银子的感觉真好,结账的时候摊主不但让阿全将未用的四色馒头给我包好,还让阿全送送我,自然该交代阿全的事便正大光明地交代了,还叮咛了他几句,才让他回去了。
与阿全告别后我去了附近的紫霞山――这是当初我与罗毅初见的地方。我来此不是为了缅怀一段没有未来的情感,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或者说给亲手绣的红嫁衣一个归宿。将嫁衣与盖头放在悬崖边上的一棵树上,坐在旁边一块大石上,眺望远方,一直坐到红日西斜。
远处的树木、房舍尽皆笼罩在太阳柔和的余晖中,一切似乎都带着点点暖意,太阳渐渐地隐在云层之中,刹那间一片片云登时鲜活起来,由浅入深的紫、红、黄,最后竟交织在一起,天空更像是摆开一匹匹妆花缎的硕大库房,又像是一个盛大的花园,蔚为壮观。
正看的入神,一阵风起刮走了树枝上的红盖头,嫁衣如同一团招摇的火在树上猎猎飞扬,我蓦地心头一动,使出了无影术的第十式“否极泰来”,无数碎片如蝴蝶一样在悬崖峭壁上追逐飞舞。
我拾起包裹往山下而去,“嘤嘤嘤”的哭泣声愈来愈近,我的脚步一顿,只见一个辫发盘髻的窈窕少女双肩抖动个不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但见她上着一件紫色的直领左衽团衫,配了一条黑色绣金枝花纹的褶皱裙,外面罩了一件对襟彩领的银色褙子,知道有人打量少女警觉地抬起头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倒是个美人坯子,只是她的美带着一种挑衅,而且眼距有些窄,十之八九不是宋人。
我迟疑道:“你怎地哭得这般伤心?”
少女没搭理我,只是默默地流泪。
我好心递了条手帕与她,“快打住吧,天大的事也有解决的法子,”见她一怔又道:“把眼睛哭坏了就不漂亮了,看谁还敢娶你?”
听我这样一说少女登时止住了哭泣,轻轻地拿手帕在脸上揩拭,挺在乎自己的脸嘛。
少女擦干泪水,把手帕扔给我,眼睛一瞪,犟嘴,“不漂亮就不漂亮,横竖这辈子我都不要嫁人了。被自己所爱的人欺骗,我……我真是万念俱灰,”眼泪却又十分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我撇了撇嘴,“若流泪能解决问题你尽管流泪好了,”她清亮干净的瞳孔就那么直勾勾地瞧着我,木木的听我说,“人活在世上什么事遇不到?被人欺骗固然悲催,尤其被自己爱的人欺骗,可就算你再难过也得先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啊,譬如对方为何欺骗与你?”又将手帕塞到她手中。
少女一仰头,巴掌大小的脸上泪痕未干,“我……我本是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哈尔滨阿城)之人,家里十分疼我,听闻应天府一带繁华非常,特地来游玩的……”
果然是来自金国的女真人,我眼皮止不住一跳。
少女脸上忽然飞起红霞,“不想竟遇到一个有着绝世丰姿的青衣男子,倜傥不羁,风流天成,就上前告之自己的心意,他只打量了我一眼,我就觉得自己被他的眼波淹没了,后来就顺理成章地住到了一起,那些日子,每一天都像是抹了蜂蜜一般香甜。可不曾想有一日却意外发现他竟然和另一个大宋的女子搂搂抱抱。我虽然心里吃味,但还是安慰自己,无论金朝还是宋朝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可他居然跟我摊牌,说跟我不过是玩玩,从没娶我的打算……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他要如此待我?”
看来这个少女一厢情愿了,却不忍骗她,“他可能……从来就没在意过你……”
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跳了起来,“怎么可能?那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滚烫的情话怎么会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