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
鸿福客栈并不齐天,只有两层小楼。
时近正午,客栈小楼细窄的阴影里,站着几个围观的人。墙角还靠着个流浪汉,正伸着两条破烂的裤腿,在初夏暖熏的日光里捉虱子。
“这是作什么,还吵起来了?”大街上逐渐有人凑近,遥望着医馆门口正在与人拉扯的少年人。
曾弋几步迈出客栈门后,见到的便是这幅画面。
医馆上方挂着块简朴的木匾,上书“逢春堂”三个大字,木匾不曾上色,但久处这干燥的申屠城中,难免已有些干枯的裂痕。曾弋一见这牌匾上的字,便觉得有些熟悉,却不记得在哪里见到过这样一家医馆。
拉扯争执之声由不得她细想。逢春堂门口,适才正在地上翻检药材的学徒,此刻被一个圆脸少年扯住了袖子,一张脸涨成紫色。另有一人躺在台阶上,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远远瞧着已一动不动,像是没了呼吸。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你一看,人就不好了?!”圆脸少年情绪激动,双目含泪,“不行!你还我阿公!你还我阿公!”
学徒一张脸由青转白,几乎就要将眉头竖起来了。“我……我见你家阿公就要摔倒在地,才伸手扶了一下!我哪知道,我哪知道……”
“就是你!是你!我不管……呜呜……今天你们逢春堂要是救不回我阿公,我们就堵在这门口不走了!”
吵嚷声方圆数里可闻。曾弋听见身旁有个褐衣老汉与人相顾叹息,“今日轮到逢春堂了么?”
“我看葛大夫此番在劫难逃了。”后者接下腰间葫芦,将那不知是水还是酒往口中灌了些,又递给褐衣老汉,抹抹嘴准备看一出好戏。
几道身影从逢春堂里快速奔出,为首的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眉目清隽,神色悲悯,一身青衫穿得仙风道骨,想来便是众人口中的“葛大夫”了。
圆脸少年见他奔来,便停下嚎哭,跪坐在他阿公身侧,瞪着两眼看葛大夫诊脉。
墙边褐衣老汉喉中发出咕咚声响,意犹未尽地啧了一声道:“麻烦了,搞这么大动静,”他将葫芦口塞紧,递给老友,“我看不出一刻,他定然就会出现――这是城西葡萄井的水罢?够甘甜!”
自打曾弋一行住进客栈,便发现此间的茶水比别处都要贵出一倍不止。谢沂均打听了一圈回来,方知这城中向来缺水,城内沟渠仅供日常濯衣洗漱,要用来喝,就万万无法入口了。是以城内常有郊外乡下来的卖水人,其中最有名两家的便属城西谈家庄葡萄井和城南白家双眼井。“我们家的茶,可都是用葡萄井的水煮的,”端茶上来的小伙计恨不得能将胸脯拍出震天响,“正宗的,可不是拿别家水假充的!”
曾弋尝过一口,那水泡出的茶,的确回口清甜。城外井水丰沛,城内却干涸枯槁,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白炽的烈日,只觉这地方奇怪中透着一股熟悉。
这就更奇怪了。
褐衣老汉话音刚落,老友便道:“今日还算运气好,若是晚一步,这水可就喝不到了。”
“怎么?往日不是近午才卖完么?”
“今日本也如此,只是不知何处来了个和尚,同那买水的谈老头说了几句话,又倒了一碗水予他,他喝了水便双目发直,片刻后就如得了失心疯一般,将满车水打了个翻,一双手在空中乱抓,眼睛红得吓死人……”
一个和尚?
曾弋不由得凝神细听,却见他伸手朝逢春堂一指,“诺,就跟那小子一般――”
众人正听得入神,闻言便都随他手指往前看。只见逢春堂的牌匾下,圆脸少年正梗着脖子,双手紧攥葛先生的衣袍,一双眼通红如血,口中只道:“你们还我阿公!还我阿公!”
仙风道骨的葛先生,此刻被攥紧了衣袍,扯出几番从未有过的狼狈来。一众学徒就要上前掰开少年的手指,少年干脆倒在地上,撒泼打滚般高喊:“逢春堂打人啦!逢春堂打人啦!撞了人还不给救,这是要人命啊!少城主大慈大悲,快来救救我们吧!”
周沂宁举着糖人站到曾弋身边,见状就要撸起袖子上前,被曾弋伸手拦了下来。
“师叔啊,这是以多欺少!我们……”
“沂宁,你知道整件事的经过么?”
“不就是……呃,不太清楚。走过来的时候人都已经倒地上了,不是,师叔,这么多人拉一个人,一看就不对。”
“先等等罢,不知前因后果,仅凭想当然就贸然行事,总归不妥。”
果然便见几个学徒口中说着“你先起来吧”“起来再说”,一边伸手去拉地上少年的肩膀手臂。少年兀自在地上挣来挣去,不肯起身。
“住手!”半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清叱。
褐衣老汉和腰挂葫芦的老者闻声均是精神一振,齐道:“来了!”仿佛一切尽在二人意料之中。客栈掌柜施施然下了楼,倚墙拢袖而立。就连坐在墙角扪虱闲坐的流浪汉,也抬起了发须蓬乱的头。
曾弋顺着众人又是期待又是了然的目光,望向逢春堂前落地的黄色身影。果不其然,一道白色身影随后便至。
“怎么是她啊……”周沂宁难掩失望,咔嚓一下咬掉了手中糖人的脖子。
谢沂均奇道:“你认识?”
“你也认识的,”周沂宁口中嚼着糖,含混道,“碧勒镇,咬着师叔不放那个烦人精……叫什么嫣然?”
“啊……我想起来了,”谢沂均看着这道背影,“那个薛天煞好像还叫过她一声‘少城主’,原来是她,她叫什么来着,对,对,申屠嫣然!”
“那怪不得,人家这就叫申屠城,整座城都是她家的……”
褐衣老汉在旁听二人说话,像是想到了什么,与身侧老友相视摇头,轻轻喟叹。
曾弋见状,温声道:“老丈勿怪,小孩子家不懂事,言辞若有得罪,还望多多包涵。”
“无妨无妨,”老汉道,“这么说也没甚么不对……”
“老郭!”老友打断他。
“老钱……”郭老汉看了看钱老汉的脸色,忍了忍,还是闭上了嘴。
一旁拢手而立的客栈掌柜悠悠开了口,“你这么说可就完了。”
郭钱二人脸色微微一变,一齐转头望向衣袍松垮垮搭在身上,显得略微有些形销骨立的掌柜。只见他目光对着曾弋,又摇摇头道:“你这么说真不行。若是被少城主听见了,便会问你,别人为什么要包涵?小孩子家就可以不懂事吗?那家中大人是怎么教的?”
曾弋哑然望着掌柜,心道,我这不是专程来道歉的吗?
只听掌柜又开了口:“小孩子做错事为什么要你来道歉?他自己不知道道歉?你会不会教小孩?”
郭老汉擦了把汗,道:“本来这小友也没说什么,人家也没得罪我……”
掌柜伸出一手,止住郭老汉的话头:“与有没有得罪你无关,与怎么教小孩有关,这事不能完,你们呐,什么时候才明白,天道伦常、世俗公论是不会因为你家小孩子而改变的,这样宠着他,将来长大了也只会为祸人间……”
曾弋张口结舌地看着滔滔不绝的掌柜,她身侧的周沂宁更是脸色涨红,双目圆睁,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为祸人间”扯上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