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对弈4》(7)
白色的马自达在公路上打了个旋,拐进了北郊乡路,路边的树木、麦地、菜园、水塘像移动的画面掠过车窗。轻车熟路的路程又一次让帅朗想着数月前还在为生计奔波的自己,每天得从东关出发换乘两趟车,提一篮子菜,像个家庭主妇一样到祁圪裆村给古老头儿做饭,在那儿熟识了那个和蔼狡黠的古老头儿,虽然事后证明在这里不过是炒坟的一个小序幕,不过也让帅朗见识了古老头儿上知天、下知地、中间识人鬼的本事,俩人斗嘴的时候不少,经常是帅朗落在下风,和人老成精的古清治相比,自己不管学识还是见识都差远了。虽然之后也证明了古清治是个十成十的骗子,只不过帅朗依旧对这个人敬畏多,厌恶少,人家那骗了人还振振有词、句句有理的本事,帅朗觉得有点恨不起来,当然,也爱不起来。帅朗不知道从盛小珊那儿是怎么出来的,出来唯一的感觉是有点懵头懵脑,几乎是下意识地驶上了外环路,如果再往深里想一想,也许能在景区混出点儿名堂和这个老头儿也不无关系。以前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跨过好多阶层和身家亿万元的有钱人站在一起,可古老头儿却做到了,不但做到了,而且把所有的人都玩弄在股掌之中。对于骗子这一行,以帅朗混迹的经验,不过仅限于混吃混喝混俩工资而已,从不敢想从别人那里搜刮走几百万元。
社会上有两种人不能惹:一种是凌驾于规则之上的人,或权或钱,炙手可热,普通人惹了这号人,冤死你都没地儿告状去;另一种是游离于规则之外的人,这种人更不能惹,否则坑死你都没地方诉苦去。古清治不用说肯定属于后一种,帅朗也知道他把整个骗局展现在自己眼前,少不了想引自己入彀的意思,不过帅朗不敢。在这个很功利的社会中,帅朗已经学会了不敢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什么事总会有它的目的,或者说你得到什么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帅朗是因为生怕自己有一天付不起那个代价而不敢,不敢把自己交付到未知的阴谋中。
不过从古老头儿这儿得到的东西不少,如果未见,帅朗相信今夏没准儿还在钻着小巷小胡同兜售小厂饮料,根本不敢想把一干兄弟组织起来抢市场。当然也根本不敢想后来愈演愈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要不是逼到不得不自保的境地,恐怕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迸发出如此的勇气和胆识。这份自信从哪儿来的帅朗这时候才想明白了,是看到古清治几位轻松撬动阴宅市场学来的。
“人才呐,都说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这么大个祸害,不至于这么快就伸腿瞪眼了吧?”
驾车的帅朗眼前历历掠过这个相识未久的忘年交,感叹了一句,从懵然中反应过来,最清晰的反应仍然是不相信。因为印象中老家伙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他的原因,说不定这回要干笔大买卖,死不过是个序曲,而且这老家伙这么懂得保养,要是这么糊里糊涂就死了,除了老天开眼,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原因。
可老天会开眼吗?肯定不会嘛,帅朗有时候觉得自己辛辛苦苦没发家,胡搞瞎搞反而致富了,也属于老天不开眼的事。
这是一个直觉,虽然无从说清它的来源,但帅朗很相信这个直觉,不能死得这么巧吧,就在鉴宝会之前正好死啦?死得太没天理,那堆玩意儿,特别是《英耀篇》,真卖两百万元,不白白便宜了其他人?
不相信,一百个不相信,依盛小珊所说,老头儿在医院还住了几天,之前那么煞费苦心教唆我当骗子,还把《英耀篇》送我一份,完全有交待后事的时间,怎么会不声不响就走了呢?
“阴谋……肯定有阴谋。”
帅朗看到眼前祁圪裆村古清治的住处时,下意识地迸了句。
帅朗下了车,站到了房前的水塘边上看着,这地方热闹了,先前两层的旧房子不见了,拆了,只剩下一堆瓦砾,原址上十几位筛沙、调灰、搬水泥、垒墙的工人正在忙活,周围早堆了好几垛红砖,看样子要修新房子了,往前走了几步,地基都打好了。帅朗瞅了瞅工地上不干活的那位像小工头,一招手喊道:“嗨,过来,过来……”
很跩,像个财大气粗的主儿,那爷们儿斜叼着烟一眼瞅过帅朗,笑吟吟地迎上来问道:“老板,收旧木头旧砖吧,便宜,就这一垛,八百清场。”
“你看我像要旧砖的?”帅朗瞪了他一眼,腾地一掏口袋,一磕烟盒,软中华盒子里跳出两根来。那人一愣,恭恭敬敬抽了支烟,觍着脸笑道:“哟,不好意思,看错了,看我这眼神……老板,那您是?”
“呵呵……没事,活儿干得不错,这段时间工人不好找,这儿干完到我们村干点活儿怎么样?三层小楼,包工包料,你改天到我们村,咱们谈个价……”帅朗胡诌着。那人乐了:“好好……没问题,这十里八村,我盖了十几年房子了,您打听打听,只要是我盖的,比市政府大楼用料都实诚,绝对不掺假……”
“是啊,这不打听了才来找你了……”
帅朗笑着,互通了姓名,假的;又瞎诌了一个邻村地名,假的;留了电话,假的。
约好了明后天的见面时间,那位恭送时,帅朗回头好似无意地才跑到正题上来:“梁头,这家谁的房子来着,我记得小时候来过,好像是个阴阳先生是不是?”
“对,就是个看坟地的阴阳。”
“哟,发财了,起新房。”
“发个屁呀,他儿子把房卖了,这不人家拆了修新房嘛。”
“哦,那阴阳姓什么来着?姓古?”
“嗯,好像是……咦?不是古吧?是吴吧?我也弄不清。”
“那他儿子多大了?”
“你把我问住了……你问他干吗?”
“呵呵,这还不懂,我新宅动土,得找个阴阳瞧瞧风水呀。老子死了,没准儿他儿子也能帮瞧瞧,去个心疑。”
“哦……不对不对,他儿子是阴阳,他老子不是阴阳……你问问村里人吧,我真搞糊涂了……”
“好嘞,那回见啊……”
车发动着,打着招呼走了不远,离开了这人的视线。帅朗停下了车,思忖了片刻,此行预计要失望了,真失望也不觉得很意外,只是没想到又冒出个额外的姓氏来,想了有一会儿才拨着电话叫人:“程拐,你回市里来一趟,我要到省肿瘤医院找个人,你找个熟人帮帮忙……”
“不是人流吧?那事别找我啊,找罗嗦,那事他熟。”程拐道。
“你白痴呀,肿瘤医院去做人流?”
“那你找什么人?”
“找个死人,赶紧滚回来……”
帅朗骂了句,挂了电话,驱车到了村中找了小卖部,提了一塑料袋礼品,循着村里找着村长,问所谓的吴阴阳去了……下午四点,省肿瘤医院的大门口,程拐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车,招着手,示意着帅朗停车位,看见帅朗下来,乐呵呵地迎了上去。
“找的人呢?”帅朗下车就问。
“那不是?饮料摊边上抽烟的那个。”程拐指指。
帅朗一看,那人穿了件花衬衫,理个锅盖头,蹬个“人”字拖,隔着十几米打招呼,不过一看这样差不多是街痞标准打扮,帅朗一拉脸道:“让你找个对医院熟悉的人,你个鸟人,找个混混儿干吗?又不是打架。”
“这你就不懂了,他是医闹,对医院比院长还熟。”程拐地方熟,小声白活着。
“什么,什么?什么医闹?”帅朗没听明白这个新词。
“就是出了医疗事故,专管闹事的主儿,现在医疗事故多,这个职业就兴起了。”程拐嘿嘿哈哈一笑,边笑边提裤子,每每一笑,肉一颤,裤子非掉不可。帅朗却是心里有事,没心思和他开玩笑,拽着他说道:“其实我就想查个死亡记录,你找个医闹,我是办事,不是闹事。”
“咦哟,这么聪明个人,怎么犯迷糊了?医院里没熟人,他能闹起来吗?他不知道内幕,不知道家属,怎么闹?”程拐神秘地笑着。
“你是说,内应外合闹事,那不自己整自己?不能吧?”帅朗道。
“你懂个屁,一闹事,医院给家属赔钱,家属给医闹报酬,医闹再给报信的医生红包,钱落自己口袋里了,谁还顾得管医院呢?”程拐深入浅出,一句话解释清了。帅朗听得龇牙咧嘴,高中都没读下来的程拐,在社会上混了快十年了,最爱琢磨行业黑幕。帅朗斥了句:“你办个事真让我郁闷,我是想查查六月十九号病逝的人,你给我整这么个搞黑幕的干吗?”
“黑幕都是连锁的,他们和医院太平间的、卖殡葬用品的甚至火葬场的都熟,你用不用吧?人家可等了好大一会儿了。”程拐又道。
“好,就他了。”帅朗一听这话,吃了定心丸了。
一招手就来了,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对俩人挺客气,撒了支烟抽了一半,红通通的钞票塞了几张,那位一挥手,走!
这就走了,进住院部,那人一招手,门房只当没看见,问也不问。进了门厅里头,又是一招手,保安拦也不拦,一路畅通无阻,有点惊讶的帅朗和程拐径直上住院部顶楼,这个通道有一半是封闭的,门玻璃上大大的几个字:太平间。
“我在这儿等着,你们去……康哥,您带我哥们儿去吧,这地儿太晦气。”程拐不去了。那位男子笑了笑,招手唤着帅朗,连名字也没问,敲敲门,半晌无人应声,又拨了个电话,说了句话,一会儿就听到了声音从太平间封闭的楼道内传来了,这样好,很直接,帅朗心里暗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几乎是跟着感觉这么做的,在村长家里以寻阴阳名义问了一下,确实有位阴阳,不过姓吴,常年不在家,年龄和古清治对不上号,把古清治的相貌描述了一下,村长倒是知道,不过以为是吴阴阳的亲戚什么的,这所房子离村边有段距离,平时村民又不多和阴阳打交道,还真是知之甚少。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来了,开了门,把康医闹和帅朗请进来了,小声附耳说了几句话,边说手底边做着小动作,两手一交换,帅朗知道自己预付的好处已经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了,那位知悉了来由随意问了句:“叫什么?”
“古清治……大约六七十岁,老头儿。”帅朗道。
“古清治……古清治……能查下记录,不过人肯定早走了,现在停尸房里就两个出车祸的,肯定不是……您查个去世的人干吗呢,都过去这么多天了,不早来……”白大褂的声音有点阴,估计和环境有关系。帅朗正不知道怎么回话时,康医闹倒会圆场,笑道:“没事,和医疗事故无关,他们兄弟几个的事,遗产分摊和丧葬费用呗,这哥们儿刚从外地回来,查查心里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