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师伯
云琦又一次收到李怿的来信。
信中说他在河西一切都好,这里天高皇帝远,且骏马成群,水草丰茂,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可这也掩盖不了他们被逼远走的事实。
当年李怿带着一个身份过于敏感的虺文忠,在中原实在没有立足之地。加之当时局势紧张,便只有远离中枢,才能给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
五年中,他们互相通信,在信中他得知了李怿在河西的作为,知晓他带领当地居民造了一座山庄,有些类似于南北朝的坞堡,取名祁连堡,用以庇护庶民和路过商队,并与边地将领有所联络,为他们做了许多次斥候,专为抵御吐蕃与突厥散兵马贼。
为他送信的裴嘉兀自为自己倒了一杯北地的烈酒:“阿怿总算从那些事中走出来了,我去年遇见他时,他开心了许多。”
“那就好。”云琦轻叹一口气。
“阿怿是个闲不住的孩子,像我。”裴嘉美滋滋地道,“当今虽为他们恢复了宗室身份,阿怿却不是那甘于困守皇城的人,不过估计过几年他也该回来了。”
云琦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那是我徒弟。”
裴嘉嗤笑道:“你从前不是最好自由,如今怎还不如阿怿想得明白?”
云琦的手略微停顿片刻,随即饮了一盅酒,道:“这是交易。”
“成王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裴嘉道,“作为宗室,能从则天皇后手下保住性命,还能与如今圣人交好,手腕心计深不可测啊。”
云琦道:“他虽是我父,我与他却并无什么父子之情,既然承了他的情,报过就是了。”
“你啊,就是心太软了。”裴嘉虽这样说,不过心里却清楚,云琦不这样做,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师兄了。
云琦沉默片刻,道:“不是因为他的帮助,我也不会有机会探望师兄。”
推事院的牢狱很冷,明明是八九月的酷暑,进入其间却从地底蔓延出阵阵寒意。上官颜斜靠在牢房的青石墙上,看他前来,还笑了笑。
云琦道:“师兄,权力是否当真令人着迷?”
上官颜道:“或许是吧,我没尝过权力,不过眼见大体如此。”
云琦道:“行,我知道了。”
他也并非要从上官颜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事实如何,他心中有数,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权力是力量,更是毒药。
李仁说得对,拥有权力可以做许多想做的事,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只不过他没有说的是,权力也能让一个人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师兄,你要保重自己。”
云琦这样对他说,心底默默补充了一句:你活着,我才能永远不会忘记下这个决定的初心。
上官颜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在官署大门口看见了独身一人的上官婉儿。
云琦瞳孔微缩,却装作并未看见他,转身就走。上官婉儿却叫住他:“李将军!”
云琦想了想,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女人。
“上官舍人有何事?”
上官婉儿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半晌道:“他还好吗?”
云琦嗤笑道:“他好不好,上官舍人不是最清楚的吗?”
上官婉儿神色暗了暗:“如有可能,我也不想这样做。”
云琦冷笑道:“上官舍人还是不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他这辈子做了你叔叔,才是最大的不幸。”说着转身走了。
云琦又一次踏足推事院的牢门。
武皇年迈昏愦,宠信二张,赐死皇孙,朝中万马齐喑,乌烟瘴气。
上官颜仍是斜靠在青石墙上,二人隔着一道牢门对视,久久无言。
上官颜转过头咳了几声,道:“我很好。”
云琦的手紧攥住腰刀的刀柄。
“你不好,可如今终究无法救你出去……”如果再等几年,等武皇下世,要操作自然便捷,然而如今那人还稳坐皇位,他还不能轻举妄动。
云琦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你自己的方子,治内伤的药丸。”
上官颜又咳了几声,道:“我没有武功了。”
“什么?”云琦将视线向一旁扫去,半晌才收回,低声咬牙切齿地道,“谁干的?”
上官颜摇摇头。云琦只得换了一个药瓶,道:“这个你总是可以用的,温补气血的药丸。”
云琦不想说什么你要挺住之类的话,他突然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如此苍白无力。
上官颜却看懂了他的想法,笑道:“我会保住自己的,你也一样。”
上官颜终究没能等到他来救自己的那一天。
云琦又倒了一杯酒,饮尽,却越饮越是清醒,也越饮越是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