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没人喜欢你故事的结局
可能是阴天的缘故,季昀的别墅比上一回来时,又添了死气沉沉。没人打理的花园被耐寒的野草侵占,有几根长得不知趣的,甚至挡在路上。
白鹿按完门铃,管家就迎出来接他。见白鹿委身从裤腿上拈下颗草穗,不好意思笑笑,“上一个花匠走了,暂时还没找到替代的人。”
“季先生在家吧?昨天我有打电话过来。”
管家侧身引他进屋,“早早地就起了,一直在书房等你。”
进门后第一眼,白鹿看见的是季昀的背影。
常年矫健的身形此时看来却有些佝偻。白鹿眨一眨眼,那一点点霏靡的‘佝偻’又不知去向。
季昀咳嗽两声才转头过来,脸上的表情仍然浅淡,“坐。”
“季先生早上好。”白鹿坐到他对面,将棋子从棋盒里一颗颗捡出来,“季先生是不是还病着?您的精神不怎么好。”
对方盯着他手中的动作,像在走神,“年纪大了,冷天难过,挨到回春就好了。”
白鹿温顺地垂下眼睛,“我父亲也是,他肺不好。一到冬天就一直咳嗽,听说最后一年还经常咳血。”
“吸烟?”
“嗯,他是个老烟枪,不晓得吸了多少年了。”白鹿将棋子摆好,跪得更庄重一些,“以前最讨厌他吸烟,可现在时不时自己还会买一包。吸不来,就是想他的时候点一根,装装样子。”
他正要抛子却被男人抬手打断,“不着急下棋,今天时间充足,陪我这个老人多说两句话吧。”
白鹿错觉今日的季昀有些古怪,不过很快就想起自己先前厚脸皮提过的追加成本。看来对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留了疙瘩。
于是他乖巧认错,“之前提到的关于加钱的事情,是我办得不好……我们至今仍然在找骆家风控里的漏洞,之前做的尝试实在有些妄自菲薄,以卵击石。不过计划已经调整,等全部完善之后……季先生?”白鹿说着话时,对方已经闭了眼睛,像在闭目养神。
良久。
季昀才缓缓开口,可说的却是别的内容,“你在外面有没有听过一些传言?”
白鹿不明所以,“季先生指的是哪方面的传言?”
“与我有关。”男人懒懒睁眼,见白鹿沉吟又补充,“跟你也有关。”
“……”白鹿认真琢磨,除了那句不晓得谁先带头的‘私生子’,他还真记不得有其他传言。可这话不能乱说,只得摇摇头,“没有听过,是什么样子的传闻?”
书房的门恰好被管家轻轻推开,他走过来微微俯身,将两杯三分之二满的红茶放在两人手边。
“这回的茶叶微苦,我就添了些糖,不知合不合白先生口味。”
白鹿低头尝了一口,微微皱眉,“还好,合适,谢谢款待。”说是合适,其实已经甜得过头。这昂贵的茶叶搭配红糖,味道实在有些奇怪。
转身前,管家又多冲白鹿行了个礼,“快过年了,过几日我也得回家一趟。白先生若是有空,常过来陪陪老先生吧。今年的冬天太冷,这屋子又总是没人,太冷清了。”
季昀回头,甩他个眼色,“你今天的话有点多了。”
管家赔了张难为情的脸,知趣退下,离开时又将书房的门轻轻带上。
没外人了,季昀才慢慢开口,“外边有人在说,你白鹿是我季昀的私生子。”
“……”白鹿一口茶水呛出来,他赶忙用手捂住嘴,“咳咳,不……不好意思。”
季昀目光平静,仿佛两人只是在聊一个普通的棋局,“你相信他们说的吗?”
白鹿飞快摇头,“当然不信。我记得小时候的事情,我知道我母亲和父……”他突然又愣住,眼尾一颤。
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父亲的事情。
这里的‘父亲’指的是亲生父亲,是让那个女人意外怀孕哭着回来的未知男人。切确一点说,白鹿从没在意过,也从没仔细想过那人可能是谁。
季昀见他表情卡住,叹了口气,“你的父亲的确不是我。”
“……”白鹿心情复杂,一颗小心脏被人轻易抛起来又重重落回地上。虽然他本就没奢望什么,可这么一去一来,落差极大,不是惶恐胜似惶恐。
“我这辈子没做过出格的事情,我的确只有一个儿子。”男人第一回说起往事,神色落寞,“铭洲在三十年前九牧就死了。他死的那一年,我的爱人也疯了,至今还住在疗养院里。”
白鹿将脑袋埋得更低一些,“知道这些事情,我很抱歉。季先生,节哀顺变。”
“铭洲跟他母亲一样漂亮,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血统。他的瞳色比我们都浅,是琥珀的颜色。”季昀闭着眼睛认真回忆,“那孩子非常聪明,十三岁拿到斯坦福的录取通知书。我们送他出国的那年,他才十三岁啊。”
白鹿轻声应和,“那的确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他自己就跳级了两年,他知道跳级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十八岁博士毕业回国,二十……”季昀顿了一顿,“二十岁人已经没了。”
白鹿揉了揉眼睛,他突然觉得这个房间有些闷人。
“铭洲若是还活着,现在可能是个优秀的企业家,建筑家。或者仍然是小时候那个藏在房间里的画家,梦想家。我给了他最宽裕最自由的环境,我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他硬了翅膀,羽毛丰满,他的作品一鸣惊人。他当年的底稿我全部都收在屋子里,这么多年仍然不断有人来问价。可我怎么舍得卖掉它们,它们一直代替他活着,陪了我,三十年了。”
白鹿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他想附和却觉得说话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
“外头的人都说我这辈子无欲无求,问心无愧。可我最爱的人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我还能求什么呢?问心无愧?呵,除了我,这世上可能没有人知道铭洲死的前一天,我们还大吵了一架。他不愿意见我,我就在电话里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当时在跟他吵什么呢……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会不会真的就放手由他去呢?”
白鹿强打精神却仍然力不从心,季昀的声音忽远忽近,还带着回声。
终于。
男人话中停顿稍久,周围彻底安静下来。白鹿直接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好不容易收拾整齐的棋面被他扫落一地,棋子‘乒乒乓乓’,其中一颗正好撞在季昀鞋上。
季昀闻声抬眼,盯着地上不省人事的白鹿。沉默半晌,终于弯腰捡起棋子,夹在指间搓了两搓。
“看来是真的没有人喜欢听你故事的结局啊……铭洲。”
秦冕开门时打了个喷嚏,进门后一眼就看见不速而来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