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岳宁和萧珩从洛阳抵达楚州,因离乞巧节还有一天,便在楚州坐船一路慢悠悠下扬州。
莽莽苍苍,群山巍峨,日出旭旭,岸边垂柳依依,柳叶旋落水面,飘飘浮浮。淮水之上一艘乌篷船在河面顺流而下,一名白衣男子站在船尾划船,船桨在水面荡起浅浅涟漪,船头躺着一名黄裳女子,脸上盖一顶斗笠,江上清风徐来,淡黄的裙摆垂落水面,浸湿一角。
此时却有一曲静谧悠远,妙绝楚调的碣石调幽兰漾开,萧珩循声看去,一艘船从他们对面缓缓驶来,帘幕半掩,只隐约看见一名男子拂弦,与他们擦肩而过。岳宁听这空谷幽兰的琴声,霍然想起一个人来,拿开斗笠坐起望去,琴声淡去,模糊的侧影已看不真切。
二人戌时抵达扬州,还未上岸就见夜桥灯火,明月满城。他们寻一处客栈歇下一晚,第二天去两人一年前初遇的酒楼,小二笑呵呵的迎他们上二楼,岳宁点了茶水饭菜,萧珩倒一盏茶给岳宁,颇为感叹道:“这还是我第二次来扬州。”他忽而想起一年以前在此处相遇的情景,不解问起:“阿宁,第一次见你时,你怎么生那么大的气?”
岳宁瞄他一眼,抿一口茶缓缓道:“你还记得那时候你说了什么?”
萧珩大吃一惊,不敢置信道:“和我有关?”他仔细回想当时一言一行,却未觉有哪里能让她生气,“我那时,说有人送东西到流云山给我……”
他一怔,迎上岳宁带笑的双眼,迟疑道:“难道,那些东西都是阿宁送的?”
岳宁轻哼一声:“不然还有哪家姑娘会送你东西?”
萧珩顿时大喜过望,万万没想到岳宁竟然这么早就喜欢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他们分明素不相识,遂怀疑道:“阿宁,我们之前素不相识,你怎么会送我东西?”
岳宁睨他一眼道:“秘密。”
萧珩虽觉奇怪,心里却甜滋滋,有心究根问底,岳宁怎么也不肯说了。他不甘心的回忆以前下山点滴,记忆中并没有岳宁的影子,只得作罢。
“我送的每一物都精挑细选几天,只可惜你不肯收,我那时还伤心了一阵,至今耿耿于怀……”岳宁状似无奈轻叹。果然见萧珩目有悔意,张口急道:“阿宁,我那时又不认得你,怎么能随意收你东西。不然……不然,你告诉我,你送了什么,我下次偷潜入山拿回来。”
岳宁闻言一呛,见他面目认真,全然不似玩笑,也不忍心逗弄他,笑骂道:“你怎么这么蠢。”
萧珩看她展然一笑,才知道是在逗弄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她笑。
晚上街市热闹,岳宁从摊上买一袋巧果同萧珩边走边吃,沿街的花灯看得眼花缭乱,河边风灯影斜,石板拱桥上经过许多成双结对的有情人,河堤树下是数名男女正对着星空祈愿。
萧珩看着那条河,跃跃欲试道:“阿宁,我们要不要也下去凑热闹?”
岳宁正欲答时,视线不经意落在桥后的一个字画摊上,目光旋即顿住,那人虽是粗布麻衣打扮,却掩不住浓浓的书卷气息,他心无旁骛的执笔,全然不为人来人往的喧嚣打扰。
她给莫云中的银子够他一辈子衣食无忧,怎么这么辛苦来这摆摊?
岳宁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又看,忍不住走过去。萧珩以为她想买字画,跟在她身后拣一幅展开来看,上书“宁静致远”四字,端看几字笔墨横姿,浓纤折衷,刚柔结合,收放有度,下笔之人应造诣颇深。
萧珩问她:“这一幅如何?”
岳宁略看一眼,道:“不错,就这幅。”
莫云中举笔信手在纸上写下“侠骨柔情”,气韵流畅,龙蛇飞武,字迹和方才截然不同,他头也不抬道:“四个字一副的二十文,五个字三十文,六个字四十文。”
他余笔未尽,一只素手映入眼帘,将一两银子放在桌上,他一愣,随即抬头看去,那黄裳女子已和身旁的男子走了,他拿起银子追上去,高声唤道:“姑娘请留步,银子给多了。”
那女子回头,语气冷淡道:“我要你拿着便拿着。”
她极为美丽的容颜让莫云中微怔片刻,摇头道:“我只收二十文。”
萧珩收好字画后也转身看他,却在看到莫云中刹那猛然一震,如遭雷击。
那张脸,是幻境出现过的脸。萧珩冷汗从额头渗出,捂着剧痛的头缓缓蹲下,无数涌上来的莫名情绪比以前更强烈,像一团火在他心口烧着。
岳宁惊道:“萧珩,你怎么了?”
萧珩已经痛的说不出话来了,岳宁的声音朦朦胧胧在耳畔,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破碎的记忆重新拼凑,眼前浮现一段漫长又刻骨铭心的爱恨怨憎,他迷惘的深陷其中,无法抽身。
岳宁把浑浑噩噩的萧珩揽在怀里,不再理会旁边的莫云中,半抱半揽的带他回了客栈。
岳宁扶他靠在床头,他的目光并无焦距,只是面色惨白。
“你怎么了?”
萧珩仿佛没听到她的话,眼睛依旧空洞茫然。岳宁想去寻个大夫过来,手却被萧珩紧紧攥住,那双空洞的眼慢慢移到她面上,一言不发。
“我只是想找个大夫给你。”
罢了。
“那你先睡一觉,我明天再去。”岳宁抽不开他攥着的手,单手拥他躺在床上,心底颇为不安。
她看着萧珩闭上眼,自己却睡不着,半夜时萧珩一直在唤她的名字,面容极为痛苦,连声音都带着哭腔,“阿宁,阿宁……”
岳宁紧紧牵着他的手道:“我在。”
萧珩隆起的眉毛依旧未平,他整整昏睡了两日,其中岳宁请来几位不同的大夫,均说不出病因。
岳宁只好等他自己醒来,她抽空去外面抓安神药时。二楼的门砰一声忽然震开,萧珩赤脚扶着栏杆,跌跌撞撞的跑下楼,他茫然看着周围陌生的人,一边颤着声,声音里竟有绝望:“阿宁,阿宁你在哪?”
他走上前去抓起一人,急声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阿宁?”
那人慌忙摇头,他又抓过另外一人问,他几乎把整个客栈的人问一圈,却没人识得他口中的阿宁。
他还未踏出客栈门,迎面而来的光刺进眼里,他望着陌生的街道和人来人往的人群,恍然生起与世隔绝之感。他呆呆站在原地,无力的扶着墙跌坐下去。
岳宁拎着几服药回来,看见周围人面色古怪,时不时往墙角看去,她走过去,便见萧珩埋头缩在墙角,说不出的凄意。
她几步过去,不悦道:“你醒了不好好待在房里等我,跑到这来做甚?”
萧珩乍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猛然抬头,待见岳宁真离自己只有半步之遥,他嘴唇轻颤,目里尽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扑过去竭力拥住岳宁,“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你是不是睡糊涂了?”岳宁一脸迷茫,轻拍萧珩的肩。
萧珩抹去眼里的湿意,断断续续道:“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长到以为两世皆是长梦未醒。
岳宁柔声哄道:“什么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