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照影
对于何熙远来说,很多事情错过便是错过了,没有重逢之后一切都可以再来的道理。
他如果再年轻一些,还可以慢慢找回曾经的情感投射,但这么多年里,何熙远已经几乎要忘记自己最初喜欢任何人的感觉了。
那种情感失去了便不会再回来,也再也学不会。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诸多因素共同的结果。
他无法将自己未来的绑在一个意外受精的胚胎上,这对他和孩子来说都太不公平。他确实几乎一无所有,也向来也不喜欢别人的幼崽,甚至怀疑自己会厌恶出生后的孩子。
他不需要陆成风施舍给他任何东西,无论是感情还是经济,或是某种对于后代的保护欲。
何熙远不愿将自己爱慕了多年的人想象得和大多Alpha一样卑劣,所以宁愿相信陆成风想留下胚胎是因为对后代的保护而非掠夺。但在人类的原始欲望中,繁衍与对死亡的抵御永远都是相通的。
以保护Omega的名义,Alpha和权力体系无所不用其极,将另一方圈禁起来掠夺生育成果。Omega的身体时刻都有可能被陌生信息素控制;被要求生育,却不允许拥有自由生育的权利。
感情和信息素绑定,生育和婚姻制度绑定,以爱情的幌子剥削Omega的身体、生命和精力。婚姻的目的只是为了满足没有生育能力的Alpha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后代而已。
……
他听着陆成风的声音从话筒的另一端传过来:“熙远,从前的事我只能做猜测,我们那么多年距离如此近,绝不是巧合。你从前没说出口的,现在说也不迟。除了不想要的,有什么是你想要的吗?”
何熙远安静了一会,似是在思考,而后说:“我要自由。”像是知道陆成风听懂,他稍微解释了一句,“学长是Alpha,大多Alpha并不能明白我们的不自由。”
陆成风说:“你不需要害怕不自由。”
何熙远他温润平和的声音有些沙哑,“并不是害怕,我只是没有做好生育的准备。”
“生育是生理机能,和发情一样。我并不排斥生育,我排斥的是婚姻。你和孩子我大概都没有办法要,即使都要了,又能留在身边多久呢?即使过去和现在是爱的,未来又会如何呢?”
他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但若将孩子生下来,便一切都有可能失去。
何熙远已经很累了,他像是在问陆成风,也像是问自己。嘴唇颤抖,眼睛酸涩,泪滴顺着脸颊滑到下巴,落在衣服上。
他没有听陆成风的回答,只将手机扣在床单上,再也没有听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他稍微起了起身体,伸手去抽床头柜上的抽纸,擦自己的脸。
他说了相处的数个月里从未说出的话,那些话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了很多年,第一次说出口的对象居然是陆成风。他有一种将自己的内心最真实的思想连根拔起的晕眩感,甚至说完之后便瞬间后悔了。
可能他们仅剩的一点可以挽回的点头之交也不会再有了。
陆成风也并没有打断他,或许是因为已经没有打断他的必要了。
无所谓爱与不爱,何熙远并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个长久的伴侣,但如果是陆成风,他却几乎可以确信自己愿意在对方身边生活一生。
比起自己会不爱陆成风,他更忌惮陆成风不爱他,或者从未爱过他,孩子未来也要与他分离。那他还剩什么,一副空的躯壳和多年情感寄托最狼狈的结局。
何熙远抽了几张纸擦脸,但越擦眼睛里涌出的水越多。他不停抽纸也没能擦干净,吸着鼻头,眼睛要肿起来。
大约是他太久没有回应说话,通话似乎已经挂断了。手机在床上开始震动时,何熙远再也没有接起。
他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此刻更需要安静的环境和更多时间。剧烈的头痛中,像是直觉指引,他走到桌边拿起了纸药盒。
圆圆的浅黄药片包裹在塑料板和锡纸里,只有他的小指甲盖大小,却可以让他体内的孕囊消融,让胚胎终止发育。
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胚胎是如此脆弱,两片小药丸便能终止一切。
-
陆成风站在酒店楼下的会议室里,何熙远的声音从电话里断了,他也做不到破门而入。
会议室里还有管家和父亲的友人,视频电话里连着他的律师,但他并不认为这些人能够改变任何事实。
茫然四顾之中,只想到了母亲。
诸彦年平日接到陆成风的电话大多是问候,但今天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不大一样。
陆成风声音很低:“我能问您一个关于蕾雅的问题吗?”
他的语气听起来低沉且急促,诸彦年想他大约是来质问自己的,当年陆骞也用类似的口气问过她关于蕾雅的问题。
诸彦年随口答道:“你想知道什么?”
陆成风顿了一下而后说:“我想知道,当年如果没有蕾雅,您还是会和父亲离婚吗?那时您怀孕了,且对方并不是配偶,对吗?”
诸彦年停了一会,不是思考他的问题,而是思索陆成风这个问题的动机。答案这么多年已经很明显了,且她并不在意周围人的议论与目光。
诸彦年说:“你大约已经知道答案了。我当年的选择其实很简单:需要找回生育的自由。只要婚姻续存,我大概一直都会不自由,任何需要官方许可的关系本身就是非自然的。如果不离婚我便会一直困于囚牢,失去跳舞的能力。”
陆成风低声问:“因为是自己选择的,母亲大约更喜欢蕾雅一点,是吗?”
诸彦年说:“你和蕾雅都是我的孩子,不能以简单的喜欢来界定,只不过蕾雅的存在与她是我的孩子这个事实更统一。”
诸彦年接着说:“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但在你出生时,你的名字和身份就从我身边被剥夺了。如果只有你一个孩子,而没有蕾雅,我也依然会离婚,这和后来是否找到其他伴侣并无关系。”
她与谁生育蕾雅不重要。选择Beta而非Alpha,原因之一是因为即使Beta舞伴让她受孕更困难,但生育Omega后代概率更高。
诸彦年说:“至于为什么我看起来和蕾雅更亲近一些,这其实和你与父亲更亲近一样,我们都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人类的私心总有贪婪和恐惧,以携带自己基因的后代抵抗死亡,孩子的存在给他们一种自身基因不死的幻觉。但得到后代于很多Alpha来说是廉价且无风险的,他们不需要直接参与生育过程,因为所有痛苦与风险都由它者承担。”
“大多Alpha自小就有本我的观念,知道怎样谋求最大的利益。而Omega总是会被教导放弃和牺牲,为他人考虑,为Alpha伴侣、孩子和父母考虑,唯独不为自己考虑。我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为任何人考虑,她应该按照她想要的样子活。”
“即使我一生已经足够幸运,没有因为长得过高或入门过晚而错失成为舞者的机会,我依然希望蕾雅能拥有我曾失去和不曾体会的人生。”
诸彦年结婚时,大约是孤单且惶恐的年纪。她的孤单本可以与同伴一同抵御,舞团里有相似境遇的Omega和Beta,其中很多人跨过了生理年龄和身体伤痛,在舞台上得以停留。
而在她孤单的境遇中,陆骞并未鼓励她寻求他人相伴,而是以邀请她进入婚姻的方式结束她前半生的追求。
那时她确实已经不年轻了,想要有个孩子,需要陪伴,且不排斥陆骞。她的想法太容易被Alpha利用了。
诸彦年这么多年后可以和陆成风说这些话,因为她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她在舞台上跳了很多年,依然活跃在舞台和舞蹈教室,她喜爱的事业将一直伴随她往后的生命。
她大多时候心态坦然,周遭的舆论对于她的内心已经没有任何向内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