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别惊扰这梦境
宋衣露的画在西湖边的一家拍卖所挂牌交易,这场拍卖会举办得特别盛大,不仅在杭富人都应邀纷纷参与,连上海与深圳的许多富豪也赶来捧场。王邈作为支持宋衣露最特别的后台,也受到了主办方的一再邀请。
宋爱儿原先并不想赶这场热闹,可是丁大成在拍卖会进行的前几天为她订好了去杭城的机票。她起初有些愕然:“Freda的画挂拍卖行,我也要跟着去?”
“会所签下了宋小姐在国内所有作品的展出权,作为合作方,必须有代表出席。还有――”丁大成忽然一顿,“王总的意思是,这次宋小姐的画还是由如会馆来买单。”
宋爱儿听得笑了:“什么意思,你让我坐在竞投席上上赶着拍下宋衣露的画?”
丁大成终于面露尴尬:“宋小姐,这是你职责之内的事。”
她负责会馆的艺术品展览,既要设计目录,也兼做代理方。是,丁大成说得没错,这是她的职责。宋爱儿咬住唇,轻轻地笑了一声:“我明白了,工作是工作。”
“王总也会一起去。我给你们安排了头等舱的邻座。”丁大成忽然补上一句,“那位宋小姐是另一班飞机。”
宋爱儿的笑里有几分自嘲:“连你也在同情我?”
丁大成说:“快一年了,宋爱儿,这一年里你变了很多。”他很少连名带姓地喊人,自从她做了王邈的女朋友后,这人更是很识相地在人前人后都喊她宋小姐。
窗外有聒噪的蝉鸣,浓荫绿树,北京的炎热一览无余。正是八月的天气,一切那么像,只是时间从2008年流转到了2009年。宋爱儿像是忽然被重物从沉寂恍惚的午梦中惊醒。一年了,她在王邈身边待了足足一年。
丁大成又说:“其实王总这样的男人,很少长情。现在又多出了另一位宋小姐。如果我是你,我会早替自己做好打算。”
宋爱儿淡淡地说:“这件事恐怕不劳你费心,早在几个月前蒋先生就找我谈过了。”
丁大成也不生气,闻言点头:“是谈过了,可是你并没有动作。”
“你们要我有什么动作?”她很沉着地反问,“你是他的秘书,可你能偷出商业机密给别人看么。如果你不能,我也不能。”
“我们各司其职,不能一概而论。”丁大成笑了笑。
宋爱儿没有再说话。
丁大成推门离开,走到门口,忽然定住了身子。
宋爱儿走过去,看到来人,微微惊讶:“许蔚?”
许蔚没有看丁大成,只是盯着她:“爱儿,有时间谈谈吗?”
“你专程来找我?”她吃惊。
许蔚点头:“上回和你说的事,有机会了。”她这样一说,宋爱儿立即想起了两个月前会馆的那场展览。
丁大成说:“宋小姐,你们聊。”顿了顿,说:“我先接孩子去。”
他侧身往门外走时,许蔚不露痕迹地偏过了大半个身子。两人正好擦肩而过,彼此没有打一声招呼。
许蔚自己有一辆保时捷,宋爱儿于是搭她的便车,两人在傍晚五六点的北京拥挤的车河里缓缓地移动着。宋爱儿心想,照这个速度下去,在车上就能把事说完。
许蔚像是看穿她的心思似的,笑了一笑:“宋小姐,过几天就要飞杭城了吧?”
“工作上的事。”她点头,“要在那待几天。”
“其实我是半个杭城人。”许蔚忽然改用杭城本地话说了一句,亲切的乡音让宋爱儿几乎怔了一怔,“我之前和你说在香港长大,也不算说谎。我爸妈在我很小时就偷跑到香港那边打工,一直把我托付给姑婆。后来姑婆也死了,我就一个人跑去了香港,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他们。”
“他们在那有孩子吗?”
“到那才知道,我父母早就分手了。我妈和一个香港人结婚了,我爸跑回广东做事。当时我是狗不理,不过后来还是死缠着跟了我妈。”许蔚带着一丝笑意地说着从前的自己。
“当时,很辛苦吧?”她忽然问。
“当然喽,在一个语言完全不通的地方,生活在贫民窟里,每天早起就要做很多的活,照顾弟弟,帮我妈做早点。哦,我忘了说,她嫁的是个大自己十多岁的男人,一直过得不开心。后来我有钱了,她就离了婚。”许蔚说完,忽然用粤语来了一句,“不过,老话讲‘食得咸鱼抵得渴’。”
“听你英文也很流利,在国外上的大学吗?”宋爱儿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许蔚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因为我交了一个美国男友。他很喜欢我,说要带我去美国。那时我才十八九岁,不想在那个家待下去,就跟着他一起跑遍了全美。他是摇滚歌手,我们睡大卡车。白天睡觉,晚上就搭台唱歌。现在想想,当初谁愿意把我从那里救出来我都会答应的。”许蔚忽然反问,“爱儿,你呢?”
“你早就知道了,Freda是我的妹妹。”
“你们好像都不承认对方。”
宋爱儿轻轻叹了口气:“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这是老一辈的故事了。那个年代流行交笔友,两个年轻人先是从报纸的夹缝里认识对方的。男人姓宋,女人姓许。宋保宁在信里真诚,热烈,是一个正直向上的好青年,年纪轻轻的杭城姑娘许南屏就这样被吸引住了。
他没见过她的面,却在信里大胆地说爱她,同时还说了自己以后的人生计划,他想念书考中专,摆脱贫穷的命运。当时杭城的美专在全国都很有名,许南屏也曾在信里提到过自己的哥哥就是美专的教员。他这样说,她便央求自己的哥哥格外留心他的成绩。
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好,他们谈人生,谈理想,也谈爱。她那么欣赏他,还曾千里迢迢地跑去山西的矿上看他。宋保宁后来能够考上美专,说起来还和许南屏的坚持有一些关系。他只身跑来杭城等成绩,许南屏带他去见自己的哥哥。宋保宁看到许家哥哥的第一眼,就扑通一声给他下了跪。许南屏当时就急了,连声说,保宁你这是做什么呀。宋保宁说,大恩当跪。他谢谢许家茂把自己的作品单独递给主任看。当时美专有内部名额,后来当许家茂得知宋保宁距离入选成绩还差几分时,就主动动用了自己的名额。当时,许家茂是站在妹妹这边的,这也是许南屏之所以敢一直力争的一个底气。
宋保宁虽然大了几岁,但为人圆滑聪明,对许南屏更是说一不二。当时许家人默认了这个女婿。只有一向不爱管事的许南屏的老父亲,是唯一反对的人。他不肯说原由,却态度激烈。许南屏恼怒之下和父亲大吵一架。宋保宁知道后,对许南屏说,我们结婚吧。
许南屏让哥哥帮忙偷出家里的户口本。到了领证的前几天,宋保宁却开始唉声叹气,心疼爱人的许南屏自然要问怎么回事。宋保宁告诉她,自己的同学大多专心从学,中途结婚的是少数。有些人听到风声,已经对他产生了异样的看法。
许南屏沉默良久,既心疼爱人,也对未来茫然。宋保宁又提出,可以先同居。同居在那个年代,等同于严肃的事实婚姻。等几年后一切都稳定了,两人再水到渠成地领证。许南屏答应了。而许家茂并不知道妹妹只是在同居,他一直认为两人是领了结婚证的,只是碍于老人,不方便摆婚宴通知亲友。许南屏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一骗三五年。
在这些年里,许南屏承担着一个妻子要做的一切。
“姓宋的念书三年,都是我妈妈打工挣来的钱。她只要他专心用功就满足了。当时姓宋的在杭城举目无亲,就像抓住一根浮木似的抓住我妈妈不放,他怕我妈妈耳根子软,听了家里人的劝又抛弃他,一直对我妈盯得紧。甜言蜜语不知说了多少。一旦争执,他就装胃疼,疼得在地上打滚,我妈就心软了。”
许蔚神色淡淡,似乎陷入了这个故事中。
“后来我听别人说起,那是我妈妈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她白天上工厂,要听别人的闲言碎语。晚上回来了,还得料理家务伺候他。她身体大亏,一直没养好,精神也很差。后来姓宋的考去了南京,临去前才和我妈去民政局领的证。这个证一领,他每个月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伸手要钱。”
许蔚的眉头忍不住一皱。
“他们结婚五年有了我,那时我妈一个人怀着孩子打工,姓宋的在南京留校任教。别人都说,外头的世界,太乱太繁华了。不能把姓宋的一个人留在那。只有我妈摇头,她说‘别人会乱了眼,他不会’。她这么信任他,怀了孕,跑到他的教工宿舍去找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坐在宿舍的床边。我妈这才知道,姓宋的和自己的学生搅在了一起。那个女学生见到我妈的第一眼,也不慌乱也不愧疚,一边捡起桌边的桃子咬了一口,一边问‘你就是那个一直缠着宋老师不放的女人呀’。”
许蔚听到这里忍不住低骂了一句,宋爱儿倒是笑了笑,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
“我父亲是个很无耻的男人――这一点,我打一落地就知道了。我妈是个经得住事的女人,听了那句话,倒还沉得住气。可是这女学生的下一句话彻底把她打入了深渊。那个女学生一边吃着桃子一边对她说――‘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