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20)
天亮之后,这些事便是不能再想了。
他很忙,难得有闲便去锦玲那里坐坐,同她一道读剧本,看她做戏,有时甚至陪她对上几句。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为了日内瓦来的那些信。
“我这样常来,也是耽误了你。”他请她帮忙,但后果也得说清楚。有他这样一个人出入,哪怕别人对她有意,大约也是不敢近身了。
锦玲却只是笑答:“你替我挡了那些琐碎事情,我还要谢谢你,就这样挺好。”
话说得云淡风轻,就好像她调侃自己在电影里饰演妖女:“我这样的人怕是演不成青春玉女了,不过也不错,差不多每部戏里都有坏女人,能演又愿意演的女明星却不多。这饭碗,可比玉女好找。”
关于谢力,他也曾问过锦玲。锦玲只说拍《姻缘泪》的时候,谢力接送过她几次。两个人一前一后,坐两辆黄包车,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但唐竞总觉得欠着苏锦玲,知道她只爱演戏,本打算帮她一把,却不想她并不需要。
起初,她演的角色还是甩不脱了那些影子,什么娼门,什么艳史。后来运道好,明星公司开始拍摄腊盘发声的有声电影。她嗓子不错,从前在雪芳就是出了名善唱的,如今拍电影也是既能唱歌又能唱戏,于是接连演了两个此类的角色,一个唱青衣的戏子,以及一位女歌星,演得神形俱备,色艺俱佳。片子里还有一首歌名字叫《春江夜曲》,灌了唱片,到处在放。虽说还是下九流,但时代毕竟不一样了。一时间,她愈加红起来,大照片登在杂志封面上,名字排进了“电影四大名旦”里。
成了“名旦”的苏锦玲名气虽然有了,钱却未必。最初合同里约定的十部戏还未拍完,所以电影公司付给她的报酬还是原本的那一点。除去这些,便是灌唱片与跑场子献唱的收入。
所幸,锦玲不讲排场,还是住在福开森路的公寓里,仍旧是原本实惠的样子,逢到唐竞过去,便亲自下厨,讲些片场的滑稽事情给他听,临了却只肯收一些细碎的礼物。
饶是这样,欠着他的两千元赎身钱,她仍旧分期归还,只差一点就要还完了。
在里昂,周子兮每隔半年都会收到鲍德温事务所寄来的资产清单,告诉她名下有些什么,做了哪些生意,是赚了还是赔了,一项一项列得清清楚楚。
在那些文书上,她总会看到唐竞的签名,但除去签名,就再没有任何一个字与他这个人有关。
她在大学读书的头两年,占着抵制日货的好处,且又是棉花丰收,原棉价格便宜,华商纱厂的机织棉纱尤其好销,他确是替她挣了许多钱,一笔一笔全都汇到吴先生替她在瑞士开的账户上。
周子兮看着那些不断往上攀升的数字,起初毫无感觉,后来慢慢品出些味道——他这是不打算叫她回去了。
又过了一年,东三省事变,消息传到上海,数日之内,拒货运动便发展至最高潮,日本棉纱的交易基本停滞。不少报纸因此对华商纱市的前途十分乐观,宝益便也照着原先的老规矩,打算跟着其他纱厂一起扩大生产。
但周子兮却收到一封上海发来的电报,是唐竞发来,说他与高经理意见相左,向她讨一个主意。
在那封电报中,原因与结论阐述得很是周详:近日华纱好销,只是因为日本纱厂的棉纱一时无以为代,所以才会感觉供给缺乏,但东三省市场已失,中原又闹水灾,一般需要及购买力之减退殊无疑义。再加上中日中间极有可能发生的大战,国内经济状况必有特殊之紧缩,固建议不要跟进增产,甚至趁此机会卖掉一部分机器。
这恐怕是几年以来她唯一一次直接收到他的消息,因为事出紧急,没有去日内瓦转一圈再到她这里,却也只是一段机打的文字,最后留的是鲍德温事务所的名字与地址。
周子兮看得好笑,他唐竞似乎真的只是一名替她家处理财产事务的律师,除此之外,与她再无任何干系。而且,还是个极其懂得分寸的好律师,挣钱的主意他都自觉替她拿了,碰上要卖家当,却知道来先问过她。
可笑着笑着,她又落下泪来。
那个时候,开学不久,她才刚从日内瓦回到里昂。对于她来说,日内瓦是热闹的,吴先生在那里,公使团的同事也在那里。而且,那个夏天,沈应秋也来探亲。难得中的难得,她这人一个亲近的女朋友都没有,与沈医生倒是一见如故,十分谈得来。
后来,她才知道沈应秋是孤女,从小在法租界的教会女童院长大,后来考到法文学堂的奖学金留洋。她们之间的这份一见如故,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再回到里昂,却是截然不同。同住的女学生恰好已经毕业归国,房子里空出一间屋子,周子兮又是一个人,住在那间五层楼上的公寓里。
“你这是怎么了,亲爱的?”只有帮忙打扫房间的法国老太太看见她哭。
“是我先生发电报过来。”她抹去眼泪回答。
“哦,你想念他。”老太太笑起来,十分理解。
她也跟着笑,点了点头,却在心里回答:可是他并不想念我。
次日,她便回了电报过去,停工,卖厂,一切由他全权做主,今后再有类似的问题,也不必特地拍电报来问了。
至于结果如何,她其实并不在乎。工厂卖掉之后,她在上海的东西便只剩下周公馆以及其他几处放租在外的房产,等她大学毕业,大约也被他处理得差不多了。到了那个时候,她就真的没有必要再回去了。
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高明,可她又挑不出他的错来,后来发生的事更加证明他的建议确是对的。
与几年前山东发生的那场屠杀不一样,东北事变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人们的估计。西历新年过去,上海交易所里的现货棉纱成交量就下降了将近三成。而后,日军出兵上海,沪上的华商纱厂几乎全部停工。随后的数年,整个经济更是陷入了恐慌性的低靡,纱锭数量最多的几家华商纱厂甚至到了开工即为亏本,不得不停工整理的地步,与之相比,宝益真可算是抛售在了最高点上。
但仅在那个时候,还没人知道后来的事,宝益待售的消息传出去,来谈价钱的一波多过一波,最终通盘拿下的是申成纱厂的容翰民,甚至连同厂里的工人、职员,以及那位高经理,全都一起要了过去。
交易完成之后的酒席上,容老板颇为得意地说,工厂、纱机、技术工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好东西,市面上有多少,他便吃多少。
唐竞听着,不禁佩服这份豪气,他就做不到,他只是一个庸人,看着天色,观着山水,时刻筹谋着逃亡,哪怕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逃亡。
孤岛余生17.1
沪战是那一年腊月里的发生的事,当时距离春节不过几日之遥。起初只是日本浪人街头寻衅,闹出几桩事情来。日本方面便以保护侨民为由,将两万海军陆战队调驻上海,再下最后通牒,要求中国驻军撤离上海。哪怕这些无理的要求都得到了南京方面的同意,仗还是在那一夜打起来了。
从深夜到黎明,华界那边炮声不息。第二天早上起来,到处都是涌进租界避难的平民。万国商团也被紧急调集,打着各国旗帜,和着小军鼓的节奏在街上行进。
起初还有人在想,这么些洋人在这里,定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叫日本人不敢轻举妄动。但现实就在眼前摆着,这千把佣兵的作用不过就是同巡捕一起在苏州河界桥上筑起了路障罢了。木栅、铁丝网与装甲车,将晚来一步的难民挡在租界之外。仅仅一河之隔,仿佛就是另一番天地。从这一边望向那一边,硝烟升腾,残垣断壁,好一个隔岸观火。
最后,还是租界的中国人发了声音,运了大量药品与军需物资去战区,再加上一笔笔或多或少的捐款,驻防在闸北的守军才得以把积欠了九个月军饷发下去。这些人中什么样的角色都有,实业商人,地产巨头,影星歌星,帮派首领。
士气得以重振,战事却仍旧僵持。日军败退虹口租界,英美法领事总算出面调停。日本方面提出借道法租界实施包抄,公董局照老规矩开会投票,差一点就要答应了。
穆骁阳作为华董,也在那日的会上,开口便说:“我一夜就可调派三万门徒,租界里的外国朋友一个都跑不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在座的诸位都没见过他放这样的狠话,虽然脸上仍旧是一贯温和的表情,但心里都明白,他说得出,做得到。
于是,所谓“借道”的办法,就此作罢。租界的大班们决定,在这件事上仍旧保持中立。
唐竞后来听说,不禁有些感触——曾经在苏州河上运着鸦片,在淳园与人火拼,如今捐资军饷,赈济难民,这些事竟都是同一个人做的。就在这样一个奇异的年代,这样一座奇异的城里。
也是在那一天,他接到日内瓦来的电报,是吴予培托他去看一看沈应秋。他打电话去公济医院一问,这才知道开战之后不久沈医生就跟着一支教会医疗队去了华界南市。
唐竞无法,借了鲍德温的汽车前往。倒不是因为那辆车有什么非凡之处,只是鲍律师惜命,早在车顶焊了一层钢板,上面用油漆画了一面星条旗。
那一阵,这样的汽车四处可见,除去星条,还有米字,或者红白蓝三色,顶在头上好似护身符一般。
外滩几家饭店也人满为患,进进出出许多外国侨民。有一些是因为房子建在越界筑路地段,此时自然是不敢住了,举家寄居到这里。还有一艘美国轮船已经泊进码头,以防情况失控,便可立即撤侨。因此又有许多美国人将女眷与孩子安置在码头附近各家临江的饭店里,只等着听消息,第一时间登船。
汇中饭店便是其中之一,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餐厅里热闹非凡,只有当飞机掠过头顶,偌大一个厅内才会忽然寂静,等上片刻没听到什么,谈笑声才又嗡嗡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