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番外三:岁岁 - 夏日情诗二十行 - 秦烟秋月 - 纯爱同人小说 - 30读书

第45章 番外三:岁岁

北京,四月,和风煦煦,携春而来。

嘈杂和喧嚣绝非车水马龙的现代化街道的专属,声音回荡在胡同口成为了另一种热闹。近年来老街两旁流动的早点铺汇成一条龙,狗吠却渐渐隐没于鼎沸人声中;大概是阳光太好,一切不必起早贪黑的生灵,都更变本加厉地耽于享乐。

阳光在我的手腕上拴了条金色的链,拽着线头猛地收紧,我被突如其来的热浪扑面,睁开了眼。

郑青云侧身睡在我身旁,阖着眼,我不忍将他唤醒,于是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到院子里去找我放着音乐练太极的姥爷姥姥。

“起来了,起来了。”

听见我的脚步声,姥姥没回头,依旧气定神闲地随着音乐的节奏出招,只是掀了掀嘴皮子:“年轻娃,懒得很,太阳催着都不起。”

姥爷收步,立在树旁,笑吟吟朝我招手:“外孙儿过来,你对象呢,还没起?”

奇怪得很,“对象”一词再平凡不过,出自我姥爷之口却轻易使我红了耳根。

“他有点认床,昨天很晚才睡着,”我拈起一片落在我头上的叶子,随手扔在地上,“让他再睡会儿。”

我没敢当着两位老人的面道出真相,其实郑青云压根没什么认床的毛病,不过是昨晚上床后缠着我折腾到半夜,睡眠时间不足罢了。

这是我们来北京的第二天,踩着三月的尾巴赶到,一觉醒来已是新的一月。

四月的开头是清明,诗曰“清明时节雨纷纷”,北京的空气里却嗅不到一丝潮湿味。这次专程来看姥爷姥姥,是母亲的意思,让我带着郑青云来见见二老,顺便踏春散散心。

一套动作练完,姥姥关了音乐,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回房,沏了一壶茶后端出来,边走边嘀咕:“你们这些小娃娃,娇贵得很,好吃好住伺候你们……”

“老太婆,都八十多的人了,嘴巴还那么毒。”姥爷出言打断,做出责备之态,话里却并无讽意。他抬手拍拍我的胳膊:“小骞,姥爷想和你对象说说话,那孩子,不怕生吧?”

提前给郑青云打了招呼,二老面对小辈也算是和蔼的人,自然不会有太多顾虑。我说:“青云大方着呢,姥爷,有什么想说的,我可以在旁边听吗?”

姥姥坐在一旁摇蒲扇,依然是慢悠悠的,带起微风几缕:“有什么不能听的,老头子唠叨,不过是要和你们讲从前的故事,那些事,我听了几百遍,耳朵都起茧子咯!”

姥爷无奈地瞥了眼姥姥,遭人瞪了回来,认命般地摇摇头,与我相视而笑。

建国之前,姥姥是举人老爷家的嫡孙女,矜持娇贵,风光无限,姥爷只是一做木工的匠人,若论门当户对,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大小姐偏偏就看中毛头小子,逞着一股子傲劲儿,不求入赘不收重彩,竟就这么嫁了,布衣粗食地过了几十年。

只剩下一张毒辣的嘴,还依稀能看出从前大户小姐说一不二的气质。

捕捉到树叶被脚后跟碾碎的声音,我回头,看见郑青云大步朝我走来,走近后又放慢速度,笑容带着几分扭捏:“姥爷,姥姥,早上好。”

眼睛一斜望向我,似乎在嗔怪我没将他唤醒,起床后找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姥姥问他是否吃了早饭,他答吃过了,这才坐下,眼神却黏在姥爷身后的海棠树上,一瞬不瞬地盯着看。

我说:“自从我有记忆以来,这棵海棠树就这么高,也不知道有多大岁数了。”

姥姥接话:“别说小骞你,姥姥还是个姑娘的时候,这棵海棠树就在这儿,只不过那时候没有这么高粗,和现在不能比,不能比。”

这座宅子是姥姥娘家留下的,庭院里一棵白海棠树镇宅,从前总被人说风水不好,现在被证实是封建迷信。一丛丛绿叶托举着白色的海棠,再过几日终将不敌,被那落雪一般的白花盖住颜色。

郑青云笑着扫了我一眼,对姥爷姥姥说:“我和子骞也在院子里种了棵海棠树,但是移植的小树苗,还没长大,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长得和这棵一样。”

姥爷半截身子浸在树荫里,嘴唇翕动:“不要急,树要慢慢长,人要慢慢品,日子得慢慢过,才有味儿。”

姥姥跟保姆王妈去商量中午的吃食,留姥爷、郑青云和我三人在院子里,慢慢讲那些她听了八百遍、耳朵都起茧子了的陈年旧事。

姥爷说:“我做了一辈子的木匠,一辈子呆在北京城,出老窝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清。婉华长大之后,总要我和你姥姥去成都和你们母子俩一起住,我都说不去,在一个地方呆惯了,人就懒了,更懒得去操儿孙的闲心。”

郑青云连忙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姥爷拢手,捋了捋他并不存在的胡子,笑着说:“小郑说得对,但人老了,总想找人说说话。身边只有个老婆子,说了几十年,我也说腻了,她也听腻了,只好把从前的事,讲给你们小辈听。”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收过一个徒弟。那时候啊,我差不多和小骞现在一般大,徒弟也就十来二十岁,一身腱子肉,能干又懂事。”

姥爷瞥了我一眼,吁了口气,接着说:“他父亲以前是抗战军人,战场上落下一身的病,没过两年就去了,留下他们孤儿寡母过日子。小骞他妈应该对他有点印象,他以前经常来我们家吃饭,没活的时候顺便扫扫院子,这棵海棠树啊,他也剪过枝。”

“他还健在吗?”郑青云显然又被故事吸引了,不自觉地往我身边靠了靠,“家住哪里,可以让他过节的时候来陪陪您。”

我却觉得奇怪。之前从未听母亲或姥爷提起过这个徒弟,也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若真有这样深的牵绊,两家应该常走动才是,我又怎会毫无印象?

我看向姥爷,他顿了顿,没有回答郑青云,再开口时,声音染上一层隐秘的悲戚。郑青云也许察觉不到,我作为外孙,理应拥有这份敏锐。

“住在北京,日子比别的地方的人好上不少了。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去,谁知道,饥荒没饿死人,时间没磨死人,偏偏来了个大革命,害死人。”

姥爷的声音彻底沉了下去,嗓子里发出几声喑哑的闷哼:“红卫兵把他和另外一个小伙子拉到街上批斗,打得鼻青脸肿,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徒弟有个同性爱人。”

“红卫兵让他们忏悔,逼他们认罪,他们不肯,那群疯子竟然活生生打断了我徒弟的手!”姥爷的嘴唇颤抖得厉害,愤怒聚成两团火在他浑浊的瞳孔里燃烧,“后来他们都被发配出京,你们说,一个不能做工的木匠,和废人有什么区别!幸好他那个爱人还陪着他,自那以后,我便很久没有了他的消息。”

“听到他的死讯,是大革命结束之后,他的爱人辗转回了北京,特地找上门,说我徒弟闭眼之前交代他要回来看我这个师父,我才知道的。”

姥爷啜了口茶,费劲地吞咽,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再次面临那道生离死别的坎,怒吼着试图跨过去,却悲哀地发现根本做不到。

“他早死了,被发配的第二年冬天,他就死了。”姥爷的目光落在我和郑青云身上,锋利的怒气外裹了一层柔和的悲悯,“好人没有好报啊,有些怨偶不情不愿却纠缠一生,有些人情深义重偏偏不得善终,怪谁,怪谁。”

我顿时知道了十年前我向家里出柜时,姥爷骤然垮下来的脸其因为何。我心里五味杂陈,正欲开口,却被郑青云截了话头。

“姥爷,”郑青云认真地盯着老人,“如果你能替你的徒弟重选一次,是和不喜欢的人做一辈子怨偶好,还是和有情人在一起被众人唾弃好?”

我心头一颤,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更不知道姥爷会说什么,只能沉默地坐在一旁,勾紧郑青云的小指。

“选不了,不能选,两条都是死路,”姥爷枯枝一般的手覆在郑青云的手上,缓慢而郑重地拍了拍,“小郑,小骞喜欢你,他性子倔,什么事都做得出,你们要保护好自己,别非要和这世俗拼个你死我活。”

“婉华曾经和我说过,时代不一样了,两个男人在一起虽然还不能结婚,但也不会被批斗。我老了,固步自封几十年,不知道社会又变成了什么模样,究竟还有没有那些吃人的规矩。姥爷只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幸福平安地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强。”

姥爷扭头,指了指身后的海棠树,似乎想起了值得雀跃的往事,眼底的阴霾淡了,嘴角泛起一抹释然的笑。

他说:“我和老太婆结婚六十五年,红本本都是之后补的,每年就在这海棠树干上划上一笔,有些慢慢长好了,有些还看得见。好多事已经记不清了,也有好多事还清楚得像是发生在昨天。你们两个还年轻,我这个老头子没别的愿望,只希望你们也能这么囫囵活着,相守一辈子。”

郑青云走到树下,手指攀上枝干,痴痴地抚摸着。须臾,他走到姥爷身前,单膝跪下,用宽厚的手掌包裹住老人的手,诚恳而郑重地点头:“会的,姥爷,我们会的。”

远处传来吆喝声,是王妈招呼我们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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