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四十一)
荣靖很快进宫。在嘉禾传召之后不过小半日,她便出现在了自己妹妹的面前。身上穿着的不是皇家女子面圣时的朱红大袖,而是一身简练的戎装,进殿铠甲叩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算起来她已有半个多月未曾卸甲,若不是她日以继夜的带兵巡视着京都,只怕眼下的局势会更乱。
她走入干清宫的时候未曾除去腰间佩剑,这点嘉禾也没有在意。现在是非常时候,她既然都已经将京都禁军悉数交给了荣靖,就不必在这些微末小节上斤斤计较。曾几何时她们姊妹二人也曾互相猜忌,争权夺利,但她们终归流着同样的血,事到如今自然而然的也就站到了一块。嘉禾不担心长姊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给自己一刀,荣靖也不认为嘉禾会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冲她下手。
“长姊,李世安即将南下。”嘉禾没有太多废话,在见到荣靖的那一刻便开门见山。
荣靖自然而然的在她对面找了个位子坐下,姊妹二人之间的是一副展开的北疆地图。在略一沉思之后,荣靖提笔,蘸着鲜红的朱砂,在图上画出了一条李世安可能的行军路线。
她们两个都早已不是天真少女,不至于真的认为李世安南下仅仅只是作为家翁来儿子婚礼上讨杯酒吃。
“他带着的多少军队?”荣靖问道。
“明面上只说是带了三万人马护卫他南下,但实际上的人数绝对不止三万。”
“山海关李世安能够掌控的兵马保守估计有二十万,但这个数字未必就是真的。”荣靖思路转的飞快,“李世安的军队不靠朝廷粮饷,他在边关之地组织了军屯,又蓄养了大批的商队,使之与东边高丽、北边罗刹以及海外西洋人互通有无――”
“干得还都是走私的勾当。”嘉禾说道这里加重了嗓音,脸色阴沉的几乎滴水。
“是的,走私。”荣靖点头,“所以朝廷没能从他手里收到商税,也不知道这些年他具体累积了多少财富,蓄养了多少兵甲。凡是派去山海关的官僚,不是两眼一抹黑灰溜溜的回来,就是不明不白的死了。就算你近年来一直以‘仁政’为名,一批批的命他麾下士卒解甲归田,但也终究是杯水车薪。”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嘉禾心烦意乱的叩击桌案,“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如果李世安要南下,我们是否拦得住他。”
“他会南下,你应该早有预料吧。”荣靖看向嘉禾。
“预料到了。”嘉禾平静的回答:“李世安是野心勃勃之人,这点长姊你应当很久之前就看出来了不是么?我记得那时父亲还未驾崩,李世安为了避开被鸟尽弓藏的命运,主动辞去了官职,远离了京师,自称是要做一江湖散人。反倒是齐国公郑牧那些年始终停留在京师,惹来的关注和警惕更高。可那时你对我说,李家居心叵测,如果可以的话,你倒是想要嫁入这个家族,做父亲的眼线。”
“你那时候就将李世安视为敌人了么?”
“那倒不至于。只是记住了这一家人而已。后来……苏徽告诉我,李家的人未来会篡夺周氏江山。”
荣靖冷笑,“要我说,不必谈什么未来,他现在就摆明了一副要篡位的架势。他带了多少军队我们暂时不得而知,但那些军队势必能够冲开京军防线,你倒是猜猜,他会不会趁着你成为李家妇的机会,直接将你从皇位上拽下来让你传位给他的儿子李骏,他自己则大摇大摆的做摄政太上皇?”
“有这个可能,但我不会允许这个可能发生。”嘉禾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很平静,“永远不会有‘李家妇’,我只会是‘周氏女’。”
荣靖沉默的注视了自己的妹妹片刻,再度提笔,在地图上勾勒,“去打听好李世安究竟有多少兵马,我为你伏击他。”
蘸着朱砂的狼毫在地图上重重点下,落在京城之外几处险要的关口。
“很危险。”嘉禾盯着那几点刺目的鲜红,这三个字不自觉的从口中吐出。即便她也清楚,这一仗非打不可,而适合这一仗的人,也只有荣靖。
自她登基之时,杜银钗就为她的未来做好了筹谋。荣靖是杜银钗一手培养出来的武将,是应对今日之局面的最优解。这些年嘉禾也有陆陆续续的扶持起新的将领,但那些人都不如荣靖了解李世安,也不似荣靖一般能让嘉禾放心。
所以说,做长姊的,难道注定是要为妹妹牺牲么?想到这里嘉禾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就好似是有人用淬过火的钢针在她心口狠狠的扎了一下似的。她已经杀了很多人,不在乎身上多背负一些罪孽,可她却在这时感到了歉疚。她今日叫荣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授予荣靖帅印,让她为了她浴血厮杀,去最危险的战场,挑战最凶狠的豺狼。可是当荣靖主动说出那句,“我为你伏击他”之后,嘉禾反倒是迟疑了。
荣靖定定的看着她,似乎是从嘉禾沉默的目光中读出了她的心思。
“收起你哀戚的模样吧。”荣靖开口说出话并不好听,这是她一惯的风格,即便是安慰自己的妹妹,她也不会有过多的柔和,“这是你我姊妹二人的命数。如果你不想背负罪孽,只愿庸碌的平安到老,那么你现在就去退位,把皇座和玉玺传给那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乡下人。如果我贪生怕死,我也大可以选择脱下这身铠甲,自此之后只专心做个深宅妇人,为丈夫生儿育女了此一生。可这样的选择你我都不甘心,既然不甘心就要选择另一条更为凶险的到了路,既然选择了更为凶险的道路,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我没什么好后悔的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你呢?”
嘉禾没有马上回答,她倾身上前,忽然抬手,指尖落到了荣靖的面颊上。
荣靖条件反射的缩了一下,嘉禾方才触碰的地方是她脸上的伤疤。自她幼年时留下的疤痕早就不会疼痛,甚至随着岁月的更迭而慢慢的变淡――只是无论再怎么淡化,也始终固执的趴在她的左颊,提醒着她,她终究是与别的女子是不同的。
“阿姊,我们长得很像呢。”嘉禾像是忽然才发现了这一点,笑着说道。
“毕竟你我同父同母。”荣靖下意识的接话。
少年时候,嘉禾的五官还未张开,气质也与荣靖大相径庭,那时没有多少人觉得她们姊妹相似,而这时候嘉禾再细细打量长姊的容颜,却忽然觉得她们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人。她看着荣靖,就好像是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如果荣靖没有脸上的这道伤疤就好了。
不,即便荣靖有这道伤疤也无所谓,无论伤疤是否存在,她都是大夏的荣靖公主,太.祖皇帝的长女周嘉音。
荣靖无奈的叹了口气,“你怎么忽然难过起来了。”她不喜欢旁人哀怜的态度,少年时甚至的偏激到恨不得将所有敢议论她面容的都割舌剜目――虽然并没有真的这样做过,但也的的确确和人动过手,酿成过几桩不大不小的祸事,让她的父亲一度为她烦忧,为了磨平她的性子,还将她专门送去了道观。
时至今日,荣靖已经学会了放下,这张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模样她都无所谓了,因为这张脸她失去了什么,她也都不在乎了。
“我走了。”荣靖拍了拍嘉禾的肩膀,转身扬长而去。
“长姊该做皇帝的。”嘉禾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什么?”荣靖错愕的回头。
“没什么。”嘉禾笑笑。
早些年她还有逃避的心思,总想着要是长姊做了皇帝就好了,她便不需要活得如此之劳累――说起来这不过是她软弱逃避的想法而已。现在她已经不会这么想了,皇帝是份苦差事,既然落到了她的肩上,那么她自当扛起这份职责。
可是,荣靖明明也有着不输于她的能力,为何却要在成为她稳固皇位的牺牲品呢?这太不公平。
“你在宫中,多多注意安全。”走之前荣靖不放心,又叮嘱道。
“我知道的。”
“赵游舟呢?”荣靖忍不住问。
毕竟这是嘉禾重用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如今宫里少了这样一个人,荣靖难免担忧。
“没有找到。”嘉禾在一瞬间变幻了神情,露出了忧虑的模样,“无论怎么找,都没有找到。”
“从昆山玉那里审问出什么了吗?”
“昆山玉还是宁死也不开口。”嘉禾不需要撬开昆山玉的嘴就能这道京中有哪些臣子怀有反叛之意,这是因为另一个苏徽在经历过数百次时空穿越之后早就摸清了她周围的人是什么心思。可是即便是数百次的时光回溯,那个苏徽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时空的赵游舟去了哪里。
也许,是已经遇害了。
但嘉禾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