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六十七)
端和三十六年,京城朱雀长街。有不少行人看见了一个古怪的年轻人。他站在大街上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来来往往的路人没有一个能理解苏徽此刻的心态,于他们而言,近三十年的端和盛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有苏徽明白不是这样的,眼前的盛景是成千上万砂砾之中唯一的明珠。
他曾经听另一个自己说过,嘉禾没有善终,在几乎所有的时间线里,她最终都逃不过青年早亡的命运。可是如果现在真的是端和三十六年,那么她应当已是年近半百,按照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可是个老太太了――想到这里苏徽就忍不住笑了出来,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他急着想要见她,却又在眺望紫禁宫阙之时迟疑,最终他选择了漫步在热闹的长街,一边听着周围人的谈话,一边朝着宫禁的方向靠近。
这一路上他见到了许多新奇的人与新奇的事,比方说他看见了女人也能抛头露面行走在朗朗乾坤之下;比如说他看见几个士子在茶摊或是市集空旷处口若悬河的指点古今,宣扬自己的观念主张却无人会予以阻止或嘲弄;比如说他看见士农工商和睦,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都衣着整洁,精神奕奕。
这的确是个盛世,她不仅仅坐稳了皇位,还将这个世道一手打造成了她自己曾经所期许的样子。这很了不起。
通过这一路上的耳闻,苏徽可以确信,这个端和女帝,应当就是个他所认识的那个周嘉禾。
但同时他也听说了,她至今没有婚配,身边就连个走得近的男人都没有。
所以说,他原来并没有陪在她身旁么?是他对这个时代感到畏惧,所以最终还是逃回了二十三世纪?还是因为他的身体在这个时代无法长期停留,所以不得不回去?还是说,在这个时空里他早就不幸死去了?
苏徽悄悄将手伸进口袋,握住了那支储存了血清的试管。他还没来得及将血清注入,但他现在就开始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迷茫。
算了,先不管这些了。去见嘉禾才是最要紧的。
在前往紫禁城的路上,他顺手又买了一份最新的报纸――报纸这个概念还是很多年前苏徽告诉嘉禾的,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把这一理念给实践了。
街边卖报的小少年在收到苏徽递来的夏朝铜板时露出了为难之色,苏徽这才知道这样的货币早就已经过时。不过好在那少年也是个厚道人,直接送了苏徽一份被泥土弄脏了的报纸,这才让苏徽如愿知道了近日的新闻。
报纸的头版说的是内阁对立储的争论。嘉禾未婚无子,并且在十多年前长姊助她铲除逆贼李世安之时就许诺了百年之后会将皇位传给荣靖。不过荣靖比她年长许多,这年已是头发花白的老人。怕是等不到这个妹妹老死,自己就要先去见前些年病逝的敬武太后杜银钗了。
不过荣靖还有一子一女。早些年她与自己的驸马聚少离多,端和八年后战事平息,她总算与杜榛过上了寻常夫妇的生活。
她的长女与次子皆是随母姓周,嘉禾想要立其中哪一个来承袭国祚都没有问题。现在的问题只在于那两个年轻人都十分优秀,各有各的长处,因此内阁之中才会对储君的人选争论不休。
此外报纸上的另一则新闻就是,嘉禾今日将会去往太学,听那里的学者辩论经世致用之学与理学的优劣。
这下好了,不用想办法混进皇宫了。苏徽心想。
现在他庆幸的是自己在离开二十三世纪之前,为了潜入科研大楼带足了工具,隐形装置在现在还能启用,他愉快的掩盖了自己的身形,然后踏上了前往太学的道路。
老年嘉禾对太学的重视程度让苏徽惊讶,毕竟青年时的她最是厌恶儒生。不过她倒也不仅仅是重视太学,各地的州学、郡学每年都有大量的经费下拨。四帷学在端和八年的李世安之乱中被焚毁,后来也得到了重建。女学也陆陆续续在各地修起。总之现在整个国家的读书人仔细算一算,数目还不少。当年苏徽和她说过“义务教育”这个概念,她记下来了,毕竟努力的在践行这一目标。
太学之中定期会有辩论召开,嘉禾不轻易打压某种学说,任由士人们自行论道。偶尔有士子为博声名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她也能好脾气的听着。
苏徽穿行在身着朱子深衣的士人们之间,等了没过多久之后,他见到了嘉禾。
女皇的架子并不大,仪仗简朴,随行的侍从除却锦衣卫之外,便是一些她惯用的近臣――苏徽不由想起了当年的御前翰林,当然,现在陪侍在她身边的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而那些近臣中有不少是女人。董杏枝似乎是在前些年告老还乡,据报纸上的消息说,她晚年过得不错――这很好,在很多条时间线里,董杏枝的结局都是为了嘉禾而死,当年嘉禾救过她,她最终将自己的命也还给了她,终于有一个时空的董女官能为自己而活,苏徽也感到欣慰。
仗着有隐身装置干扰他人视线,苏徽壮着胆子走到了嘉禾的面前,细细的端详着她。
她是真的老了,年轻的时候操劳太过本来身体就不好,到了五十岁时就更加得显憔悴,肌肤松弛了、眼角有了皱纹、鬓边是灰白的头发、眼神也不复过去的清亮。可苏徽看见这样的她,心里还是很欢喜。
嘉禾就是嘉禾,无论是处在怎样的年龄阶段,都还是她。就如同一株松柏,春夏秋冬流转,不损其卓绝风骨。
岁月赋予了她格外的温柔,近五十岁的嘉禾比起青年时的她看着更加温柔,没有多少天子的架子,乍眼望去如同寻常邻家长辈。这也许是因为她不再害怕有野心勃勃的人来篡夺她的位子,所以也就不需要再摆出威严的架势。青年时的她不苟言笑,时常撑起一副森冷的姿态,而现在的她眼角眉梢都是柔和的。
太学学舍是仿古的建筑,今日辩论之时更是按照魏晋时的风尚,在溪边设下坐席,众人跪坐于席上,臣子们既无需在君王面前垂首站立,更不必战战兢兢跪着。嘉禾坐在一架仿古的坐床之上,周围有帘帐垂下遮住了春寒时节的冷风。苏徽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她的座位边,小心翼翼的与她并肩而坐。
她看不见他,但这是他的私心。
他们一起听着不远处年轻人的慷慨陈词。嘉禾并不参与辩论,只是静静的听着,偶尔露出淡淡的微笑。她笑得时候苏徽便也跟着一起笑。
期间有臣子上来向嘉禾禀报一些朝务,由此可见她倒也的确是个忙于政事的皇帝。但她也不似端和初年时那样恨不得大权独揽将一切都攥在手心。从她与近臣之间偶尔的交流中,苏徽可以听得出来,如今朝中大大小小的事物,多数委于内阁。她如今奉行的是一种宽和的治国之法。而这也是符合历史潮流的,单人的统治,最终会被多人行政多取代。
现在的嘉禾像是一尊供奉在神龛之上,以慈悲目光俯瞰众生的神像――苏徽忽然想到了这个比喻。
他记得很久之前嘉禾就说过,皇帝最好是能像寺庙神像一般,无悲无喜,只供众人膜拜,却不涉足人间烟火。
苏徽那时候觉得她这话说的不对,可现在,她终究还是成了这幅样子。她是端和女帝,是夏朝的君王,却不是周嘉禾。这没什么不好,却也还是让他心中忍不住淡淡欷[。
辩论持续了很久,结束时已是深夜。起身时嘉禾因为长期跪坐的缘故脚麻,趔趄了一下。苏徽赶紧扶住了她。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扶稳她之后,苏徽才意识到嘉禾现在看不见自己。
他连忙想要撤手,可嘉禾却反过来一把扣住了他的五指,接着将手垂下,若无其事。
她没有往苏徽所在的方向看上哪怕一眼,但她就是知道,是他来了。这份默契跨越了十八年的岁月仍未曾改变。她就这样一手握住苏徽,同时坦然的当着众臣的面训话。女皇的姿态端庄优雅,然而苏徽却分明在她的眼底瞧见了笑意。
狡黠的、灵动的光在那双老去的眼眸中一闪而过,这哪里是身份高高在上不知喜怒的神像,分明就还是那个他所熟悉的周嘉禾。
苏徽亦是用力扣紧了她的手,而后就这样由她牵着,返回了紫禁城。一路上他们不曾交谈,跨越时空的重逢,恍惚间就像是一场幻梦。
“嘿,握够了没?”进宫下轿之后,道旁忽然冷不丁传来了一声喝问,苏徽连忙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个和嘉禾一样鬓生白发的老人,呃,说是老人不大恰当,其实仔细一看倒也挺年轻的,最重要的是,这人看着,十分的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