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谁在看我
秦庄襄王元年,桂月之末。
细密如银毫的雨丝笼罩天地,鼓瑟的秋风划过长廊,溜进肃杀宫苑,卷起袍角,垂立于栎阳殿外的寺人纷纷打了个寒噤。
公子政归秦后,一直高热不退,缠绵漆床半月有余,似有入魇之症。王后亲加看顾,旦幕不歇,唯恐公子政为恶鬼侵占。
“天神下干疾,神女依序听神吾,其恶叉非其所处,巳;不巳,斧斩若!”
巫医数日诘语震耳,成效甚微。驱逐棘鬼所焚犬矢,腥秽气味,在殿内久久盘旋,萦绕不散。
木板漆画屏风后,为首女子一身玄底朱纹深衣,面如敷粉,唇若施脂。眉梢暗藏风韵,眼角如堆情思。本应是一派雍容辉光,此时,却细眉紧蹙,眸含盈盈水光。
巫医图手执一把桃木弯弓,架着牡棘箭簇,躬身疾步,披发而出。
他叱道:“复疾,驱出!”音落,手上弓箭对着四角墙壁各射一箭。
法事毕,巫医图眼睑稍阖,取出一盒配置好的药丸,交于寺人。
女子见此,双目陡亮,“大巫可将棘鬼慑服?”
“君夫人,公子暂无大碍。”
女子乃秦国王后,赵姬。闻巫医说稚子无事,登时两靥悄然松放,灿若娇莲,容光立显照耀满室,教人不得直视。
赵姬移至床前,神情切切端量着寝衣下的孩童。
那孩童才九岁,正及总角。此时面目苍白,颈沁薄汗。嘴里时不时咕哝出几个含糊不清的语句。他全身紧绷,脑袋极为不安的左右晃动。
孩童此时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宛若身处虚无,浮于高位俯瞰世间。恍惚之下,如闻戈鸣和马啸,如睹万千民众臣的将士服于脚下。
前所未见的礼服,十二旒的冠冕。矗立在咸阳城里的大小宫殿,驰行在宽道上的兵马战鼓......所见所闻令他心生出无限豪迈,沉静的血液,霎时沸腾起来。
转瞬间,一切繁茂纷杂化作烟灰,拼凑出一张张脸孔,在眼前似浮光掠影。那些人面染血污,死不瞑目,各个顶着骇人的五官冲他厉声咆哮。灰蒙的天穹,猛然裂变出巨大黑洞,腐烂的断肢自黑洞劈头砸下。
孩童手指战栗,额上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落。
“阿政!”赵姬忧心忡忡,一时情切,伸手覆在他紧攥的小拳上。
但见孩童忽的咬紧牙关,蓦地睁开双眼。投出的目光堪比冷霜毒箭,直直刺向赵姬。
赵姬如被人剖开,露出了心底的那些腌渍丑陋。
她顿感寒气蹿顶,诧异松开手,立退几步。
待她回神再看,孩童早垂下眼皮,复而睡去。不过须臾,赵姬却觉得是被烈火利刃灼烧生剐,仿若命悬峭崖。
随即,她摁下心底强烈的不安,敛色旋身,对外唤道,“请大巫速来!”
......
连月微雨,乍逢烈阳登高,贾市比往时更为喧闹。赵高等待布吏核验传,远眺不远处的布亭。
那是一栋建在夯土台基上的小楼,市吏在上逡巡,居高临下,鸟瞰整座市场。只要市场内稍有异动,便能及时发现,快速反应给下方巡逻的列伍长。
市亭之上竖着旗杆,天色一亮,旌旗升起,控制贾市人流进出的四扇大门逐一打开,迎进前来交易的商贾和黔首。
贾市乃咸阳城三大交易市场之一,渭水以北,另设官府市和军市。赵高还未曾涉足过其它二市,大概也同贾市一般,四面一圈夯土高墙围绕,纪法严明,维护治安的列伍长穿梭其间。若有人浑水摸鱼,欺瞒对方,抑或妄图侵吞公家钱财者,必遭重罚。
贾市横纵两条轴线交叉,四条大道延展铺开,分割成四个区域,列肆井然有序。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如浪水层层散开。铜铁瓦器互相撞击,声声入耳。牛马在圈栏后鼻息粗喘,家畜野物关在笼里不住鼓噪。
目光所及之处,来往人群比肩接踵,笑语鼎沸,好不热闹!
身为秦国子民,成年后是得分家单过的,赵高考虑过靠经商发家致富。
但秦商难为,商贾属市籍,秦人视为贱籍。租税重,受限多,随时面临被征去为国献身的风险,破产了还得被收为官奴。地位之低,堪称七国之首。
另外她心中有其它盘算,公子政归秦,要不了几年,就得登基。打仗似乎成了比吃饭喝水还要平常的活动。她需得蓄积力量,磨炼身手,至少乱世中要求得自保。
赵高阔步,径直走至拐角的布肆。其各类布料均系有木签,明码标价。
肆里守着位窈窕妇人,粗衣难掩其妩媚姿容。妇人环身,觑到铺前的赵高,吟吟笑道,“知你今日会来,稍待。”
妇人盈盈转身,走入库房。木门虚掩,片刻出来位手拿木盒的女子,比赵高略小。相貌与妇人有五六分相似,尤是那浅浅含笑的梨涡。
“劳烦淑女。”赵高递过去一串半两,补足之前定金后的余款,拱手接过木盒和弧
券为竹简一分为二,上书货物交易简况,买卖双方各执一半。日后若有货物上的纠纷,此物必不可少。
开盖瞧上一眼,盒内数枚素色块状物,边缘隐隐透亮可见。
“大兄。”齐雅上前几步,面藏绯色,行动间又无半分扭捏。
赵高手上一沉,多了个巴掌大的陶罐。罐口叶片打底,封以软泥。隐隐闻着,竟有丝丝香甜。
“大兄,林间蜜糖近来稠厚,这些是雅专为大兄所留。”
齐雅仰首看她,目光灼灼,两侧梨涡深陷。
春秋民风开放,自由恋爱盛行,男女间互诉衷肠,共赴巫山甚是常见。可惜赵高身披马甲,前几次察觉齐雅对自己暗生情愫,已有意疏远。
料想不到,小女子愈挫愈勇,只差唱“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直抒胸臆。
齐雅深睨她一眼,知她定会推脱,忙道:“大兄几次助阿媪,雅不过替阿媪谢予大兄。大兄不收,是怪礼薄?”
推脱不掉,赵高唯有却之不恭。
从贾市走出,她下意识朝身后多看几眼,心下怪异。不知为何,总觉有道探究的视线牢牢锁住她的身影。